砖厂的探照灯将夜色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王建国站在青砖堆砌的阴影里,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工装裤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砖缝里干结的泥土。
晚风裹挟着窑炉的余温拂过他晒脱壳的脖颈,远处工人们收拾工具的叮当声、孩童追逐打闹的笑闹声,此刻都像隔了层毛玻璃般模糊。
\"书卓哥。\"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沙哑的震颤。
赵书卓正将烟盒递到一半的手悬在半空,看见对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倒映着砖厂此起彼伏的灯火。
\"这要是以前,头一批烧制好的砖我说什么也不会要的。\"
王建国的目光掠过码得齐整的青砖方阵,想起开窑那日通红的砖体带着滚烫的希望被钩出窑门,每个工人眼里都闪着自豪的光。
赵书卓皱起眉头,把烟塞回烟盒:
\"建国,你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话音未落,王建国突然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掌重重按在他肩头。
\"但是这次我就接受了。\"
他的指甲几乎要陷进对方工装布料里。
\"我即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
这话惊得赵书卓倒退半步,后脑勺险些撞上身后的砖垛。
月光从云层缝隙漏下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银网。
他盯着王建国紧绷的下颌线,看着这个向来爽朗的汉子喉结又一次剧烈滚动。
\"你这话什么意思?\"
砖厂的机械轰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窑炉偶尔传来的噼啪声。
王建国望着赵书卓发怔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伸手拍了拍对方还沾着泥点的肩膀。
晚风裹着砖窑的余温拂过,将他接下来的话吹得断断续续:
\"书卓哥,你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是不是把杨小花同志的事儿抛到脑后啦?\"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赵书卓浑身一震。他攥着烟的手指微微发颤,烟灰簌簌落在衣襟上。
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三个月前——两人在医院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临走时,她塞给赵书卓一双自己亲手为他所做的鞋,眼里盛满星光:
\"赵大哥,你要快一点来接我啊,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我哪能忘!\"
赵书卓梗着脖子辩解,耳尖却不受控地发烫。可话音刚落,他又泄了气。
这些日子,生产队的春耕、砖厂的筹建,一桩桩事压得他喘不过气,上次给杨小花写信,还是半个月前的事。
赵书卓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晃了晃,正是杨小花上次回信的信封:
\"小花在信里还念叨,还总问咱们砖厂啥时候建成呢。\"
王建国指着不远处规划好的宅基地方向,眼里满是促狭。
\"我这房子一盖起来,你就有地方安置老丈人和媳妇儿啦!”
“到时候咱们把砖厂的青砖都用上,再请几个木匠打套雕花的家具,保准把小花同志风风光光娶进门!\"
赵书卓的脸腾地红透了,从耳根一路烧到脖颈,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晕。
他慌忙伸手去抢信封,却被王建国灵活躲过。
\"你小子别胡说!\"
他嘴上逞强,心里却泛起阵阵涟漪。想象着杨小花站在新房前的模样,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还嘴硬!\"
王建国笑得前仰后合,突然正色道:
\"书卓哥,你为村里付出这么多,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等房子盖好,你就把人接来,咱们热热闹闹办场喜事,让全村人都沾沾喜气!\"
夜色渐深,砖厂的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赵书卓望着王建国真诚的眼神,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拿着信封小心地揣进怀里,嘟囔着:
\"就你主意多。\"
可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早已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虫鸣,为这个夜晚增添了几分温柔的气息。
砖厂的探照灯在两人头顶明明灭灭,赵书卓的喉结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扯着,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挤出声音。
他别过脸去,假装整理领口的褶皱,可泛红的耳尖还是出卖了内心的慌乱:
\"我......我前些日子刚给小花写了信。\"
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仿佛那些藏在信纸里的字句,此刻又顺着记忆爬上了舌尖。
王建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不自然的停顿,突然伸手重重拍在他背上:
\"好家伙!我说你最近怎么总往公社跑,原来是等回信!\"
这话惊得赵书卓踉跄半步,工装裤下的双腿差点绊在砖缝里。
远处收工的村民扛着铁锨路过,好奇地投来目光,他慌忙压低声音:
\"你小点声!\"
夜色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青砖堆上交织成模糊的轮廓。
赵书卓盯着自己晃动的脚尖,回忆像涨潮的海水漫上心头。
写信那天他特意用崭新的蓝墨水,钢笔尖在信纸上沙沙游走时,窗外的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啄食晒谷场的稻谷。
他写春耕时新育的稻种,写砖厂第一批合格的青砖,却在最后几行字里偷偷藏了句
\"公社的槐花又开了,像你衬衫上的纽扣\"。
\"算算时间,她给我的回信应该这一两天就到了。\"
他不自觉地摸向胸口口袋,那里还留着上次信纸的边角,柔软的触感仿佛能传递千里之外的温度。
王建国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县城邮局,撞见赵书卓对着贴满邮票的信筒发呆。
当时还笑话他在看蚂蚁搬家,此刻想来,那分明是在等风把思念捎向远方。
\"看来你们两个的感情并没有因为距离的缘故淡漠啊。\"
王建国的声音带着欣慰,伸手从兜里掏出半盒烟,却发现烟盒在忙碌中被压得皱巴巴的。他笑着把烟塞回口袋:
\"等回信到了,可得请我喝喜酒!\"
这话惹得赵书卓耳后根的红晕一路蔓延到脖颈,却又忍不住弯起嘴角。
晚风掠过砖厂新栽的白杨树苗,叶子沙沙作响。
远处生产队的仓库亮起一盏灯,像是坠落在人间的星星。
赵书卓望着那点光亮,突然觉得等待的日子也不再漫长——。
毕竟在某个同样的夜晚,杨小花或许也正就着台灯,在信纸上写下同样期待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