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二月,保定府外官道。
李氏蜷缩在一辆颠簸的马车角落里,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半昏迷中,她隐约记得自己是被一支商队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那天清军袭营,一支箭射中她的后背,一个明军小校拖着她逃出火海,最终倒在路边...
"这妇人还活着吗?"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
有人掀开车帘,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口气,徐爷。"
"继续用药吊着命。"被称作徐爷的人吩咐道,"她丈夫是跟着李闯王的,说不定有用。"
"侯爷要的人,确定是她?"商队首领徐铭掀开车帘,低声询问随行郎中。
"错不了。"郎中收起银针,"后背箭伤与描述吻合,沧州口音,年龄也对得上。她丈夫叫周德福,如今跟着李自成。"
徐铭微微颔首,三缕长须在寒风中轻拂。这位保定府有名的绸缎商,腰间玉佩上暗刻着细小的海浪纹——那是宁远侯李长风麾下人员的标记。
"好生照料,别让她死了。"徐铭放下车帘,"侯爷等了三个月才找到这么个合适的纽带。"
车队转入一条隐蔽的小路,最终停在一座庄园前。门楣上"徐家庄"三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下闪耀,院墙却比寻常宅邸高出许多,四角还建有了望楼。
入夜后,李氏被安置在内院厢房。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朦胧中感觉有人为她换药,喂她喝下苦涩的汤水。一次高热中,她仿佛看见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站在床前,手指上戴着枚奇特的青铜戒指,戒面刻着精细的航海图。
"带她去看货。"男子对徐铭说,声音低沉有力,"等她能下床了。"
五日后,李氏终于能坐起身来。小丫鬟小翠正为她梳头,房门突然被推开,徐铭带着两个伙计走了进来。
"李娘子气色好多了。"徐铭笑容和煦,"今日带你看些东西。"
李氏警觉地往后缩了缩:"徐老爷要带民妇去哪?"
"看看我大明的另一副面孔。"徐铭意味深长地说,示意伙计扶她起身。
穿过几重院落,李氏被带到一个巨大的地下仓库。火把照亮了堆积如山的物资:成捆的刀剑枪矛、一袋袋粮食、成箱的药材,甚至还有几十副精致的南洋铠甲。
"这是..."李氏倒吸一口冷气。
"宁远侯的馈赠。"徐铭轻抚一柄寒光闪闪的腰刀,"南洋精钢所铸,比工部打造的强三倍。"
他领着震惊的李氏继续前行,在仓库尽头推开一扇暗门。里面是个稍小的密室,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李氏不识字,但能认出那是大明的轮廓。
"侯爷的驱狼吞虎之计。"徐铭指着地图,"李自成在陕西,张献忠在湖广,都是我们要扶持的狼。"他的手指移到山东和天津,"而这里,是侯爷的虎踞之地。"
李氏心跳如鼓:"徐老爷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丈夫跟着李自成。"徐铭转身直视她,"侯爷需要一条可靠的线,把这些,"他指了指仓库,"送到李自成手里。"
李氏脑中一片混乱。她听说过宁远侯李长风的传闻——十年前突然出现的奇人,精通火器与航海,短短数年就控制了南洋诸岛。朝廷几次征讨都大败而归,最后不得不默许他割据山东。
"侯爷为何不自己..."李氏怯生生地问。
"推翻朝廷?"徐铭笑了,"那叫篡逆。但若是流寇灭了明,侯爷再平定乱世,就是再造乾坤的功臣了。"
他拍了拍手,伙计捧来一个锦盒。盒中是一把精致的匕首,刀柄镶嵌着珍珠母贝,刀刃寒光凛冽。
"给李自成的信物。"徐铭将匕首交给李氏,"等他打到河南,你就带着它去找他。告诉他,侯爷愿以山东为依托,供他粮草兵械。"
李氏手一抖,匕首差点落地:"我...我一介妇人..."
"你丈夫在他军中,这是最好的凭证。"徐铭意味深长地说,"侯爷算无遗策,既选中你,自有道理。"
离开仓库时,李氏注意到庄园后门不断有马车进出,装载着南洋的香料和珍奇。守卫们行动矫健,腰间鼓鼓的显然藏着兵器。这哪里是什么商队,分明是一支伪装的大军!
接下来半个月,李氏的伤势逐渐好转。徐铭每日都来,给她讲天下大势。原来李长风早已控制从南洋到山东的海路,在沿海各府都埋下了暗桩。朝廷加征的"三饷",大半都被这些暗桩截留,转成了李长军的军费。
"侯爷的火器比红夷大炮还厉害。"徐铭曾自豪地说,"但他不会给李自成。刀剑足够他们推翻大明了。"
二月末的一个雨夜,庄园突然骚动起来。李氏从窗缝看到一队骑兵冒雨而入,为首的将领身披奇异铠甲,在火把照耀下泛着暗蓝色光泽。那人下马时,她看清了他手上的青铜戒指——正是那日高烧时所见。
"侯爷亲至!"院中守卫低声传告。
李氏屏住呼吸。徐铭匆忙迎出,与那人在廊下密谈。雨声太大,她只隐约听到"陕西大捷"、"孙传庭下狱"等只言片语。
片刻后,小翠匆匆跑来:"娘子快收拾细软!侯爷要见你!"
李氏心跳如擂鼓,手忙脚乱地换上徐铭早为她准备的干净衣裳。小翠帮她绾发时,低声道:"娘子好造化。侯爷从不轻易见外人,定是要委以重任。"
花厅内,烛火通明。那人已卸下铠甲,着一袭深蓝锦袍,正背对门口看墙上的地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李氏呆住了。宁远侯李长风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面容刚毅如刀削,一双眼睛却深邃得不像年轻人。
"李氏?"李长风开口,声音出奇地温和,"周德福的妻子?"
李氏慌忙跪下:"民妇参见侯爷..."
"起来。"李长风虚扶一下,"徐铭都跟你说明白了?"
李氏点头,又摇头:"民妇愚钝,只知侯爷要帮闯王..."
"不是帮,是合作。"李长风纠正她,"我需要他推翻明朝,他需要我的支持。"他走到案前,展开一封信,"李自成刚在陕西大败官军,孙传庭被崇祯下狱问罪。这是个机会。"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海浪与雄鹰的图案:"等李自成进入河南,你就带着这个去找他。告诉他,我可以在山东给他提供庇护和补给。"
李氏小心地接过令牌:"侯爷为何不直接派人与闯王联系?"
李长风嘴角微扬:"朝廷盯我太紧。而你,一个寻找丈夫的妇人,不会引起怀疑。"他顿了顿,"何况你丈夫在他军中,这是最好的引荐。"
窗外雷声轰鸣,一道闪电照亮李长风半边脸庞。那一瞬间,李氏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沧桑。
"记住,"李长风最后叮嘱,"只谈刀剑粮草,不提火器。若他问起,就说火器都在南洋,运不过来。"
三日后,一支小队护送李氏离开徐家庄,向南而去。她怀中藏着青铜令牌和徐铭给的地图,上面标着与李自成会面的地点。
马车颠簸中,李氏想起临走时徐铭的话:"天下将倾,唯有力者能擎之。侯爷就是那个力者。"
她不知道这番谋划是对是错,只知道这或许是找到丈夫的唯一希望。雨后的官道泥泞不堪,车辙深深陷入泥土,就像这个王朝,正在历史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同一时刻,河南陕州。
周德福站在新搭建的营帐前,看着义军操练。加入李自成部队三个月,他已从杂役升为小头目,负责照管十几号人。不远处,小栓正跟着童子军练习棍棒,小脸晒得黝黑。
"老周!"田见秀匆匆走来,"闯王召你过去。"
周德福心头一跳。自从那日与李自成相认后,他很少有机会直接面见这位日益威严的义军领袖。
中军大帐内,李自成正在研究地图。见周德福进来,他抬头笑了笑:"德福,听说你做过木匠?"
"回闯王,小的以前在乡下做过几年。"周德福恭敬地回答。
"好。"李自成指向地图上一处,"我们要打洛阳,需要攻城器械。你带人负责造云梯,十日内要二十架。"
周德福刚要应下,忽听帐外一阵骚动。亲兵进来报告:"闯王,斥候在三十里外发现大队官军,打着杨字旗!"
"杨嗣昌!"李自成拍案而起,"来得正好!传令全军备战!"
周德福匆匆退出,迎面撞上飞奔而来的小栓:"爹!听说要打仗了?"
"回营地去!"周德福厉声道,"这不是你看的热闹!"
小栓却拽住他的衣角:"爹,我刚才在河边看到个妇人,长得像娘..."
周德福浑身一震:"胡说!你娘她..."
"真的!"小栓急得快哭了,"她往官军方向去了!"
周德福望向远处腾起的尘土,心跳如雷。是幻觉还是真有天意?就在大军即将与杨嗣昌交锋之际,失踪半年的妻子竟可能近在咫尺?
他咬了咬牙,抄起一把短刀塞给小栓:"待在营里,哪儿都别去!"说完,朝着小栓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五日后,河南境内。为了避人耳目,护送小队已经转为暗中保护。
李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混在一群流民中艰难前行。
"听说了吗?李闯王打下了商州,正往河南来呢!"流民中有人小声说。
李氏心头一跳,急忙凑过去:"这位大哥,消息可靠吗?"
"那还有假?我表兄从陕西逃难来,亲眼所见!"那汉子压低声音,"听说闯王现在有万千人马,官军望风而逃!"
李氏激动得双手发抖。她必须尽快找到李自成的部队,把李侯爷交代的事告诉他!
正走着,前方突然尘土飞扬,一队官兵骑马而来。流民们四散奔逃,李氏躲进路旁的沟渠里。
"搜!李自成派了细作混在流民中!"领头的军官厉声喝道。
官兵挨个检查流民,稍有可疑便拳打脚踢。一个妇人因怀中藏着把剪刀被当场刺死,惨叫声令李氏毛骨悚然。
搜查越来越近,李氏绝望地发现无处可逃。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震天的喊杀声!
"流寇!流寇来了!"官兵们惊慌失措。
李氏从沟渠中探头望去,只见地平线上涌来无数头裹红巾的汉子,高举"闯"字大旗,如潮水般冲向官兵。为首的将领骑在马上,手持长刀,威风凛凛。
"是李闯王!"流民中有人欢呼。
李氏热泪盈眶。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丈夫跟随的李自成,但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挣扎着爬出沟渠,用尽全力向那支队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