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617章 烈焰焚阙(一)

定远二年春,三月,随着魏国靖王与天子前后到达前线,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战略对峙以一种大部分人都能预想得到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当榆关内的魏军传出异动,原本还堵在榆关前叫嚣的辽军立刻开始了后撤,其中最大一部的兵力约七万辽军在辽河西岸的老哈河谷地布置了防线,一面与出榆关的魏军主力对峙,一面匆匆调动身后各地的兵马,对魏国可能的分兵战略严防死守。

而事实也正如他们所料,十二万魏军出榆关后立刻分成了三路大军,左路陈平部沿医巫闾山北麓推进,兵锋直指庆州,而右路李正然部则是沿辽河行军,看那模样分明是准备找机会阻击辽军侧面,顺势试试能否截断辽军退路,顾怀亲自坐镇中军,沿辽西走廊直扑辽人在老哈河谷地设下的防线,俨然是准备攻克辽西走廊,直捣上京门户。

三路兵力中,以中军的五万兵力为最,左路陈平领四万步卒,右路李正然则是三万步骑混合的兵力,十二万大军浩浩荡荡出榆关,场面让所见之人都不由惊叹。

而这种兵力布置也表明了顾怀的大致战略--不再集中兵力寻机决战,试图毕其功于一役,而是分兵攻打辽军必守之地,在地域范围极大的战场上寻找胜机,消磨辽军兵力。

这种作战风格的转变大概是顾怀如今统帅功底究竟如何的具体表现,当初在江南,在河北,他对大兵团作战的指挥还有些生疏和晦涩,但这么多场仗打下来,他如今俨然已经可以称为当世名将,这一场国战关乎重大,以前那种冒险行事的风格已经行不通了,要想覆灭辽国,只能这么稳扎稳打真刀真枪地做上一场。

竖立起王旗的万军从中,顾怀已经着甲,骑在踏雪上,旁边跟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年幼天子同样着甲佩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努力想响应这种大军冷厉肃杀气氛的表情,他抬头看了一眼那行军过程中无数的兵员、旌旗,整个人都有些兴奋到战栗起来。

“叔父,为什么辽人会后撤?他们之前不是都要把大军堵到榆关外面了么?”

顾怀微微一勒马缰,放慢了些马速,指点道:“那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后撤,战场上永远要分清楚,自己是守的一方,还是攻的一方,不同的形势会带来不同的战略目的,如今我们北伐,战争在辽国国境内爆发,所以辽国必然是守方,他们甚至不敢必战,前些日子辽人跑到榆关下来摆出一副要与我们决战的架势,只不过是为了探清楚我们的虚实罢了--归根究底还是要利用上京道的战略纵深与更多的兵力,依托城池、天险与倭军作战。”

赵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叔父,为什么辽人不干脆直接避战,然后从其他地方南侵呢?他们的骑兵比我们多,论起攻城掠地的速度,魏军肯定是不如他们的吧?”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说明你没有把视线只投注在眼前的防线上,为帅者本来就要考虑得比麾下将领更加周全,辽人狗急跳墙这种事情,当然得防,”顾怀笑道,“但你也要想得更深入一些,辽军为什么不敢以国土换国土?那是因为幽燕可以丢,甚至北境都可以丢!毕竟南边还有一个陪都,而且魏国已经习惯了打逆风仗,但对于做习惯了征服者和胜利者的辽人来说,上京是一定不能丢的,辽国花了百余年才在上京稳住出草原的路,草原上那么多被压迫的部落早就已经对辽人的剥削忍无可忍,只是辽国一直以来太过强大而已,你信不信如果辽国敢丢掉上京,草原上立马会出现许多反抗辽国的势力?到时候辽人连草原都不再稳定,打下再多魏国的疆土也没意义。”

“所以现在是辽人开始投鼠忌器...”

“是,虽然这一仗魏辽两边都输不起,但魏国就像是豁得出命的破落户,而辽国却是要死撑,要么把魏国打退,要么被一路打到上京,没有第三个选择。”

“那依叔父看,这一仗会怎么打下去?”

这个问题就充满了小孩子该有的旺盛好奇心,明明故事才开始,却已经想要听到结尾了,或者说是迫切想听到从自己战无不胜的叔父嘴里说出魏国必胜一累的话,然而顾怀却没有让他获得这种小小安慰,只是实话实说道:

“没有人能在真正的厮杀开始前猜到这一战的过程,我也不行,因为这一战太过特殊,中原民族与塞外异族的战争又来已久,但眼下这种情形在史书上都很难找到对应的例子,魏辽国势此消彼长,百年来辽国南侵大势原本已经成了,但却在几年内被拦腰打断,没有意外的话,大魏收复幽燕后就应该是敌我双方长达数年乃至十几年的对峙,因为魏辽都需要缓一口气--然而事实证明根本没有这个机会,这一战来得太快太突然,以前的战争或许还需要精心的准备和精彩的谋算,然而眼下的北伐说到底就是双方将兵力集中然后厮杀出来个胜者拥有这片天下。”

他顿了顿,又说道:“当然,没办法预料到具体的细节与结果,但我们该做的事情已经确定了,之前军议我允你旁听,你听完有何感想?”

这倒像是长辈的考校,赵吉闻言也认真起来,他在马上端坐,努力绷紧着自己的脸:“之前大帐中的争论,我都听明白了的,众将是觉得应该集中兵力,寻机决战,好复刻之前黄河白沟河的辽军大败,但叔父却说,应该分兵北上,徐徐推进,我觉得两种说法都有道理...但既然叔父说应该分兵,想必定然有叔父的道理,从榆关到上京近七百里,就算是一战大胜了辽军,或许也很难直接将战场推到上京城下...”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你能想出来这一点就很不错了,”顾怀笑道,“诚然,这几年的仗打下来,大魏几乎都是处于兵力劣势的一方,以前从将领到士卒一听辽国兵力就感觉人心惶惶,如今却有了主动寻觅决战契机的信心,这是件好事,证明百年来辽国不可战胜的形象终于被打破--但就如同你说的,二十万大军,还是在辽国境内,就算大胜,又能留下来多少?相反大魏的补给线已经拉得很长了,赢了不能直抵上京城下,输了可能连榆关都保不住,国战虽然就是在赌国运,但也不是这样的赌法。”

见赵吉听得认真,顾怀沉声说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势!大势这个东西看起来虚无缥缈,国力、士气、民心...但却会实实在在影响一场战争的走向,很多人包括杨阁老和卢老都觉得这一场北伐我有些操之过急,但我清楚,辽国正处在百余年来最虚弱、最外强中干的时候,西京道中京道南京道三道已失,或许辽廷很多人还觉得胜负犹可未知...但辽国的平民、那些战场上厮杀的士卒可不会这么觉得,他们只会看到几年来辽国败得越来越惨,所谓的改革到现在还没走出阴霾,若是这时候前线不断有坏消息传回上京,则上京必乱!”

“人心所向,就是大势!”

赵吉恍然,连连点头:“的确如叔父所说,也许辽国权贵还想着未动摇根本,但平民们知道的不如他们多,只能看到前线不断沦陷...他们会慌,会怕!”

“所以我才说,辽国的那场改革,只会越改越死,”顾怀嘴角微挑,“当然,若是辽帝不去动人种制度,不去杀那些权贵,辽国迟早也是死,只不过不是死在魏国手上...那位辽帝看清楚了这些,所以才决定赌上一把,赌魏国没办法在改革弊病显现之前打到上京,尤其是我还将萧弘送到了他的眼前,他根本没办法忍住利用这次机会一扫辽国百年沉疴,这便是阳谋,改不改革都要死,区别只是改革还有一线生机,但那丝生机却变成了魏国的胜机,这场隔空交锋,辽国输得很彻底。”

在今日之前,其实赵吉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此刻听到顾怀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算计那位辽帝,而且成功地让辽国上了个恶当,让眼下的北伐场面得以实现,不由目中露出一丝崇拜...仔细想想对于他来说,影响他最大的人便是顾怀这位叔父,毕竟从他被顾怀带在身边开始,就一直见证顾怀的战无不胜运筹帷幄,顾怀在他眼里早就带上了一丝神性光环--要不然之前也不会说出“既然叔父说应该分兵那就一定有道理”这种话来。

心神沉迷于这种玩弄一国的惊天手段,赵吉突然察觉到一点:“叔父说辽国如果不改革,也早晚会衰败甚至灭亡,而且不会灭亡在魏国的手里,那会是谁手里?”

“你可以猜一猜。”

“西夏?”

“一个被灭过国脊梁骨都被打断了的国家,不可能对辽国产生威胁。”

“那应该也不会是高丽,毕竟高丽那个样子...”

“高丽已经习惯了当附庸,而且比较喜欢关起门来过日子,再给他们一百年,估计也不会生出反抗辽国的想法。”

“难道是...蒙古?”赵吉说出一个并没有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的民族。

“蒙古么?这倒的确有可能,毕竟他们占据了草原的一部分,确实有可能对辽国产生威胁,”顾怀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但还没到他们登上舞台的时候...很可惜,还是错。”

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

赵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顾怀:“...金国?”

“当然,那只是一段未能成为现实的历史,但可能颠覆并且覆灭辽国的,的确是在白山黑水间繁衍起来的女真人,”顾怀淡淡说道,“历史总会以一种你想象不到的方式来给故事画上句点,你的表情之所以那么奇怪,大概是觉得眼下的金国实在没有展现出任何争霸的潜力,但看事情的目光不要只局限在眼下的几年、十几年,要看长远,金灭辽,再灭魏,然后再被其他国度灭掉--这是一个完全有可能发生的故事,并不会因为眼下金国的弱小以及魏辽的强大而失去所有可能性。”

“那...汉人的江山就真的就此沦亡了吗?”赵吉在顾怀描绘的那段历史中感到有些茫然和恐惧,“我们在中原传承了这么多个王朝...”

“这一点你倒不用太过担心,就算那段历史真的发生了,也不会出现你所想象的那个结局,”顾怀轻轻一叹,“国家沦亡的会有气节,恢复河山的会有血性,有些东西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任他天下变迁,任他局势再坏,我们--汉人,归附的各族人,融合的各种人,只要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生活的人,终究会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并且会一直传承下去。”

“那我就安心了,”赵吉点点头,“不过金国这一次应该会成为我们的盟友吧?既然叔父这么看重他们,是不是在攻打辽国的时候,也该...”

“不用担心这个,既然有了这种可能,那么我在扶持金国的时候自然会彻底把它堵死,”顾怀停顿片刻,突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只从辽东送来的海东青?”

“记得,我还记得它抓破过叔父你的道服。”

“金国就像那只海东青,桀骜不驯,野性难消,畜生还能一直关起来,但散布在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却关不了,所以最好的方法其实不是戒备或者镇压,更何况那时的大魏根本没有能力越过东海去到辽东,所以反而是让他们成为一个集中在一起,有官职体系的国家之后,才好彻底把他们打垮--永远都再聚不起来的那一种。”

顾怀转头看向赵吉:“这便是我给金国预定好的路,你知不知道,从商周开始,有多少异族被并入了中原?‘汉人’从来都不是指特定的中原人,在某些情况下,其实女真人,也可以成为汉人。”

赵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魏国与辽国如今的实际接壤边境,也就是上京道与南京道的天然分界,是辽西走廊。

出榆关后,通往上京以及辽东的通道,并不只有这么一条,但论起足够开阔足够让数十万大军尽力厮杀的战场,毫无疑问只有辽西走廊最为适合。

从辽国在老哈河谷底布置的防线来看,主动让出辽西走廊分明便是一种阳谋--辽西走廊固然重要,但如果魏国集中兵力,沿着辽西走廊行军到老哈河谷地寻机决战,那么有重骑的辽军毫无疑问便占据了地利上的天然优势,魏军只有越过这里才能真正威胁到上京道,而这么长的战略对峙时间足够辽人将这里布置成铁桶一块,只要魏军敢来,那么等待他们的就注定是一场极为血腥的攻坚战。

这证明了顾怀的分兵战略确实正确,陈平率领的左路军与李正然率领的右路军绕开了辽西走廊,选择攻击正面战场以外的偏地,而中军则是前压老哈河谷地,这种分散前突的攻击方式,固然是出人意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陷入到辽军早有准备的防御链中却也是理所当然。

实际上,在察觉到魏军分兵之后,辽军也果断地做出了应对,面对沿青龙河北上,进逼泽州的陈平部,辽军果断分出了五千重骑集团,进入到了宽城、承德一带,并就地下令泽州、庆州等地的郡卒、戍卒等向泽州前的青龙河谷地靠拢,以形成应对魏军左路军的防线,再加上泽州作为大定府--即榆关通往上京途中的最重要地域的门户,其本地就有四万兵马屯驻在城外的各个要地,所以单就左路军陈平面临的情况来看,这里已经有了一条完整、坚固且具有纵深的防御线存在了,压根没比辽西走廊尽头老哈河谷地那里的中军轻松。

而等到进三月的时候,辽国又一次向前线增添了部分兵力,左路军陈平部面对泽州足足七万兵马加五千重骑,而辽西走廊顾怀中军直面老哈河谷地十万辽军,李正然部的右路军虽然尚未与辽军对上,但辽军明显察觉到魏军有一支偏师正在游弋时刻准备开启第三个战场,所以在原本就足够强硬的防御链上再添了几个关键防守点,布置了大量兵力,于是无论从哪方面看,魏军的这次北伐刚刚开始就一头撞上了辽人构建的铁壁,左路、中路还没开战就陷入了某种意义上的劣势。

因为魏国是进攻方!进攻方就意味着要用人命堆平防守方占据的地利,偏偏魏国的兵力还不如辽国!

这种兵力上的相对劣势在辽国的应对中被无限放大--在泽州,在辽西走廊,在大定府前的偌大防线上,辽国屯集了足足近二十万战兵,还有无数辅兵、民夫之流,搭成了一道由人组成的天堑,魏军想要越过这里挺进大定府威胁上京,从肉眼看起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分兵前压的魏军也好,摆好防御阵型的辽军也罢,双方都没有动手的意思,彷佛只是榆关下的战略对峙换了个地方,除了双方人马都格外紧张以外,还没有战事爆发。

因为双方都很清楚,只看这一段防线上的攻守,辽军固然占据绝对优势,形成了完整到几乎让人惊喜的防御阵线,但这是几乎动员了整个上京道与残存的小半个中京道所有兵力,才堆出来的结果,再考虑到另一边的辽阳还有蠢蠢欲动的金国,这意味着后方的上京几乎已经空了!

而且防守比起进攻说到底会更加让人心底发慌,主动权握在魏国手里,何时进攻?从哪里攻?是不是又要搞西京道那种长途奔袭?还是和金国有什么隐秘的谋划?中京道西京道那些魏军真的不会动吗?会不会一开战就发现有幽燕铁骑或者西凉骑兵从侧翼加入战场?

失去了南京道的关隘长城,对于辽人来说现在的情况就是两眼一抹黑,毕竟斥候也没办法越过长城去后方查探是不是?谁也不知道魏国到底有多少兵力可用,谁也不知道之后又会有多少大军从被占领的中京道冒出来--换言之,表面上和局部上都是魏军被拦在了辽西走廊,但放大到整个魏国和辽国接壤的前线,几乎是上京道陷入到了中京道、南京道、北伐大军的三面包围困境之中。

只要魏人不攻,哪个辽人敢动?

些许城池的得失,国土的沦陷真的不是大问题,自从南京道被魏国收复那日起,战场的主动权就已经异手,只是这种恶果到今天才彻底显现出来,辽国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加固防线,哪里漏堵哪里,一个魏人也不能放过去!

狭长到横跨近乎百里的前线上,双方的兵力尚未彻底咬合,这一场国战已经超脱了以往集中兵力正式对垒的战争范畴,主帅要控制的实际战场范围攘括了南起辽西走廊北到滦河的宽广地域,诡异的安静中,彷佛一点火星都能引爆这魏辽争霸大世最关键一战的火药桶。

然而顾怀就是迟迟不攻,他不仅不攻,在带着大军圈定战场,同时不断加固后方补给线的同时,他甚至还有闲心带着赵吉凭吊古人--比如在大军经过辽西走廊时,他便带着赵吉到了一处悬崖,看着远处的大海,沉默不语。

这个地方,当年也有人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