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恂今日回府倒早。
栖月吩咐厨下又添了两道清淡素菜。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经常挨饿,十三岁那年被关柴房,人不人鬼不鬼的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栖月爱吃肉,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陆大人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喜欢。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食不言,寝不语。
栖月心里存着事,等用完膳,叫人将时哥儿唤来。
陆恂近日很忙,栖月见他的时候也不是很多。
不过他每晚都会回主院。
对于每天从陆大人怀里醒来这件事,栖月从最初羞窘,难堪,试图改正,到破罐破摔,其实也没用多少天。
她挂在他身上,他搂紧她的腰。
这不受意志控制,大约是身体的本能。
栖月觉得是自己睡品不大好,半夜往陆恂怀里挤。她早就发现,面对陆大人,她身上属于姑娘家的矜持真的不多。
陆恂忙碌,有些日子没见时哥儿。
栖月将白月光的孩子养得好,也存了邀功的意思。
有事相求,总得找个事由才不显得尴尬。
时哥儿乐呵呵抱着鞠毬进来。
这是他最新的爱好。
小孩子精力旺盛,时时刻刻都要人陪着。他又黏栖月,有栖月在的地方,连乳母也不要。
于是栖月给他寻了个鞠毬。
他年纪小,用脚踢毬三回里有两回踢不中,便用手扔,栖月再给他轻轻踢回去,这么有来有回,时哥儿非常喜欢。
陆恂年纪二十有六,即便抛却这三年不论,他也经历数番战乱、动荡,经历过一个王朝的衰亡与另一个王朝的崛起。他的阅历与城府,退尽少年的浅浮,是经过沉淀的窖藏。
时哥儿兴奋的脸都红了,热了一头的汗,栖月喊停,一张清水芙蓉的脸上,眸子若浸水的黑石子,漾着水波,满是神采,她扭头来问:
“您要玩吗?”
陆恂素日喜静,这样的热闹虽不厌恶,却不会参与,轻摇了头。后头的时哥儿却握着毬,用尽力气掷了过来。
这孩子倒有一把子气力。
栖月“呀”了一声,就瞧着那毬在空中抛了个弧线,往陆恂方向去了。
她是谨小慎微惯的,陆恂说不玩,那就是不喜欢。是以想也没想,追着毬往前,只怕落在陆恂身上,再砸了他。
这一急,左腿绊右腿,朝着陆大人便拜了下去,好悬头没磕在青石板上。
可等栖月回过神,又觉得自己还不如磕晕了事。
陆恂一手握着毬,一手握着她的右臂。
也不知是扶是提,因为栖月整个人都埋在陆大人腿间。
陆大人洁净,甘松的味道,丝丝缕缕传来,叫人没来由的心慌气短。
人在极度尴尬无语的时候,真的会胡言乱语。
就好比现在,栖月本想说,“不好意思,对不住,我是不小心的。”
可经过大脑从嘴里说出来,不好意思就没变成了没意思。
她看着陆恂,说:“大人,没意思。”
陆恂手里还握着毬,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沉沉,目光很静。四目相对,栖月的心跳在某个瞬间几乎快要从心窝里跃出来。
然而陆恂的目光只顿了顿,便掠过她朝后看去。
窸窸窣窣的声响自身后响起,乳母抱着时哥儿,跟着丫鬟婆子一齐退了下去。
屋子又变得安静。
栖月懊恼的咬唇,站直了身子。
陆恂面容浅淡,声线也平常,依旧坐着,问她:
“那什么算有意思?”
栖月这会儿不光耳后,连着整张面皮都涨得通红,她急急忙忙解释,“我……没碰到。”
陆恂便嗯了一声,“没碰到,所以没意思。”
他顺着她的话,曲解她的意。
隔间开着窗,院中树影筛起一缕晚风,朦胧了日暮,带出一丝凉意,也把陆恂深邃凛冽的眸光柔和。
他抬起头,看她羞窘的面庞,十八岁的年纪,堪堪有了风情,不过两句闲话,那娇妩便如茶花自水底翻腾而来,勾出万般风月。
他问:“可磕到哪里?”
栖月羞愤愤地瞪他,可又不敢瞪实了,因为陆大人正抬头瞧着她。其实方才也不是没碰到,影影绰绰,隔着层层衣料,像是上回踩到的地方,又软又硬。
她摇头,声音不自觉软了三分,“没有。”
屋里燃了灯,灯火融融轻覆着她,半边脸颊似扑染了揉碎的金粉,衬得两瓣唇格外红润。
陆恂的目光从那丰润的红唇移开,将毬递给栖月,指尖若有似无的挨擦过去,眼眸漫不经心垂着,“还有事?”
栖月便将自己的羞恼放在一边,正事要紧。
“今年的春日宴,母亲叫我来办。我知她是为我好,叫我多历练。”
栖月忖着他的面色,声音越来越轻,“可我随您去了幽州三年,这京里的人却还认不全,贸然主持如此大宴,若是做得不好,恐要遭人耻笑……”
陆恂不以为意,“没人敢笑话你。”
他经营半生,纵使自己难能随心,也想叫身边人得个自在,不过她若不愿,“不想做的话,明日我去嘉乐堂将此事推了。”
栖月再一次确定,陆大人真的是十足的好人。
强大又安稳。
虽然看起来冷漠危险,却当真可靠。
“不是,”她赶紧摇头,“我年轻,府里又都是积年的老奴,怕两厢龃龉,倒叫母亲面上不好看。想求您借我个人,也不用做什么,只在边上看着,我好安排事宜。”
栖月想过将此事推了。可一来这并非她个性,她虽看起来软弱,心里却还想争一口气。二来这就是十八岁姜栖月的生活,主持中馈,操持家务,是她要经营的事。
王夫人拿春日宴为难她,算计的就是她的见识和出身。
可也将陆大人推了出来。
栖月借的是陆恂的人,更是陆恂的势。
借势,来打她与王夫人的擂台。
说句难听的,陆大人若是个孝子,当下便会叫她好好去求婆母指点,而不是替她推拒了事。
陆恂朝堂纵横捭阖,栖月的心思,与他而言然若揭。
“有对策了?”
栖月便去西稍间的小书房,拿了张单子出来,认真道,“我看了最近几年春日宴的账册,自己拟了章程,想着明日便去母亲那里回禀示下,好安排事宜。”
陆恂接过去,满满一页纸。看得出来,她是用心准备了的,也是真心想办好宴,当好这个陆夫人。
他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