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自证

    离开鹰舍后的几日,梁福得知帕子被烧,不敢再派乐绮眠喂鹰,萧蟠也不再登门拜访,提起说客之事。


    乐绮眠把接下来的时间用在养伤上,期间,也从梁福口中得到一则消息。


    因为闻仲达重伤,追击道圣的闻家军群龙无首,乐斯年带领勤王军突出重围,将道圣顺利送往应州。


    但道圣离京不久,东宫僚属伺机而动,辅佐李恕举行朝会,召见百官,俨然视李恕为大梁新君。如果道圣继续留在应州,那么,李恕即位是迟早之事。


    随着闻家军撤回东大营,乐绮眠在被俘虏的梁臣当中,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


    通往刑场的小道细雪纷扬,陆冕衣袍脏污,被捆在箭靶上,若非那身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深紫官袍,乐绮眠险些没认出对方。


    乐绮眠说:“梁公公,这些人为何被绑在刑场?”


    梁福道:“这批俘虏不愿归顺大苍,闻将军说了,要给他们一点教训,叫梁君知道闻家的厉害。”


    “笃!”


    陆冕头顶放了一只酒盏,闻师俭站在箭靶前方,一箭射在他脸侧。


    副官见状,忙道:“小公子,陛下下过军令,不得擅杀三品以上重臣,此人是政事堂长官,万万不能动他!”


    闻师俭冷喝:“滚开!”


    他从箭箙抽出箭矢,这一箭瞄准陆冕右眼,若射中,陆冕性命难保。副官阻拦时,忽有一人道:“我劝将军,还是不要动战俘为好。”


    闻师俭扭头,乐绮眠站在他身后,似乎恰好路过,闲庭信步。


    乐绮眠说:“国书言明,大梁犒师百万、纳降称臣,贵国便休战退兵、归还战俘。闻将军是尚未读过,还是目不识丁,认不全国书?”


    此人闻师俭再熟悉不过,她能从闻仲达手中逃脱,除了傅厌辞从中作梗,不做他想。


    “我正要寻你,你便自投罗网,”闻师俭神色阴冷,“来人,将她绑上箭靶,备箭!”


    士兵靠近乐绮眠,她抬起袖弩朝向对方,嘲弄道:“听说闻家兄弟行事谨慎,有文韬武略之才,原来说的不是闻将军,是将军两位兄长。”


    闻师俭不怒反笑:“看来三年流放没教会你夹着尾巴做人,你还敢大放厥词!那今日我便教一教你,何为尊卑贵贱!”


    几名俘虏手里被塞了弓,闻师俭说:“一刻之内,她不死,死的便是尔等!”


    众人以为投降便能获救,未曾想又落入死地,颤声道:“乐小姐,在下家中还有妻儿,必须回城,对、对不住......”


    闻师俭冷眼相视,翘首以待这出自相残杀的好戏。但俘虏举起长弓的同一刻,一道声音落下:“放箭。”


    谁——


    闻师俭猝然回头,便见傅厌辞站在不远处,俘虏惊呼一声,一枚短箭立时射倒了闻家士兵。


    乐绮眠放下袖弩,目光掠过傅厌辞,又不动声色收回。


    “要见殿下一面难于登天,但一威胁此女,殿下便有空来此,”闻师俭阴涔涔道,“那晚的事,此女果然知道点什么。”


    傅厌辞没答,崔烈说:“殿下并非不让小将军面见国相,只国相重伤昏迷,见客对养病无益。今日国相醒转,小将军想见,自然能见。”


    闻仲达被软禁数日,御卫态度始终强硬,怎么会突然松口?


    闻师俭冷笑:“带军医入帐也无妨?”


    傅厌辞道:“如你所愿。”


    御卫退至两侧,为闻家军让开宽阔大道。


    闻师俭眉头紧拧,一时竟看不穿傅厌辞的用意。但御卫上前为俘虏松绑,众人惊魂未定,只有陆冕长出一口气,尚算冷静:“多谢乐小姐,老夫……”


    乐绮眠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陆冕一愣,看向傅厌辞,又看闻师俭,见两人间的气氛不对,才意识到事情还没了结,止了话音。


    乐绮眠心知肚明,闻师俭虐杀战俘是为逼她现身,引来傅厌辞。她身份特殊,本不该出手,但清闲几日,也想给傅厌辞找点麻烦,索性故意咬饵,激化双方矛盾。


    傅厌辞不可能看不出这点,却应下闻师俭的请求,事出反常,他恐怕还有后手。


    果然,御卫让乐绮眠随行,一同前往帅帐。


    一行人抵达时,萧蟠等在帐前,见闻师俭到来,正欲开口,闻师俭视而不见,径直入内。


    “老三还如从前一般莽撞,”萧蟠笑笑,不觉窘迫,“殿下为何带他来此?”


    傅厌辞并未作答,不多时,帐中传来杯盏碎裂之声,一名军医连滚带爬逃出营帐,却被一剑刺中,跌倒在地。


    闻师俭掀帘而出,两眼猩红:“只有两处剑伤,不至性命垂危,是你派人做了手脚?!”


    此言一出,众兵哗然。


    被掀开的帐帘下,依稀能看见榻上的闻仲达,不过数日,他身体竟干瘪消瘦,已有灯枯油尽之相!


    傅厌辞面对质问,反应平静,向众人道:“国相为国捐躯,闻将军悲痛过度,言语失当,在所难免。”


    闻师俭目露凶光:“谁许你这么对我说话?陛下?乌铎?你不过大苍养的一条狗!当了几年苍人,便忘了自己是鬼鹫罪奴?!”


    傅厌辞之母虽为叛臣,但自统摄御卫以来,从未有人当面出言不逊。何况闻师俭这番话极难听,换成任何一人,都难以忍受。若非傅厌辞拦在前方,御卫早已怒而拔剑,上前教训闻师俭。


    副官脸色煞白:“小公子,这可是肃王殿下!”


    他咬重“肃王”二字,提醒他这是天狩帝亲赐封号,可闻师俭被怒火裹挟,骤然拔出剑来。


    “你以为杀了国相,便能撼动太子储君之位?那便大错特错!”闻师俭怒吼,“陛下任用你,不过受乌铎当年之托!早年你在龙神卫乖僻孤戾,没有乌铎提携,绝无今日!而你,做了什么?你出卖这位好老师,让他死无全尸!”


    “效忠一个恩将仇报、背信弃义之徒,也许某日死在他手中,还被蒙在鼓中!诸位还记得,纳降时被他派去追捕乐氏女的亲兵?那根本是为谋害国相,送给梁军的替死鬼!这些人的尸首,可还躺在林中!”


    场中静了一瞬,所有士兵都看向傅厌辞。


    其实,亲兵是为闻家军所害,但西大营不止御卫,还有众多未曾参与行动、也对局势一知半解的士兵。这番话极具煽动性,若有人误信,傅厌辞的威信岌岌可危。


    萧蟠道:“老三,你忘了国相的教诲?捕风捉影之事,不可四处传扬!给殿下陪个罪,此事,到此为止。”


    闻师俭寒声道:“国相重伤,你萧蟠非但袖手旁观,还阻挠我声讨肃王?你能青云直上,全靠国相提点!你可对得起他的知遇之恩?”


    萧蟠的笑容淡了,正欲回话,人群传出惊呼:“殿下!”


    傅厌辞的军服晕开大片血色,一把短刀刺入腰腹数寸,正被他握在手中。


    “国相为梁军所困,御卫救援不及,致使国相重伤不起,乃本王之过,”傅厌辞语调平稳,刀锋却随着话语没入更深,“此其一。”


    闻师俭道:“以为用苦肉计便能蒙骗众位?你这一刀不痛不痒,国相的伤却要了他半条命!你若当真问心无愧,便让旁人刺你一刀,叫众人看看......你!”


    他说话时,那柄短刀刺入傅厌辞胸口。他冷冷看向闻师俭,仿佛不是将刀锋送入自己身体。


    疯子!


    闻师俭一僵,他看得清楚,那刀再深一些,傅厌辞或会命丧当场。


    “其二,”傅厌辞将染血的短刀扔在地面,沉声道,“闻师俭追击不力,坐使梁君逃亡应州,大军损失惨重。以军法论,当革职停俸,闭门自省。”


    闻师俭正要上前,副官拉住他:“小公子,殿下既已自证,列位弟兄也无异议,这件事,到此为止!”


    他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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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猛然发现,傅厌辞决绝的举动让形势逆转,士兵窃窃私语,看向他的目光也颇为不善。


    闻师俭咬牙:“先是迦楼罗,再到乌铎、国相,旁人倒霉,你肃王每回都能从中受益,天下没有这样巧的事,你绝不无辜!”


    这次傅厌辞尚未答话,乐绮眠说:“不无辜又如何?无辜可以帮闻将军击败勤王军?”


    两人争执时,乐绮眠一直站在人后,此时,朝闻师俭走来:“如果不能,闻将军便该想想,自己为何未能回援,又为何占尽上风,却败给一个四年未曾领兵的梁……”


    话音未落,乐绮眠微微一顿。因为落在身上的目光骤深,她侧头看去,傅厌辞隔着人群凝视她,眼神如冰似火,叫人难以招架。


    她方才激怒闻师俭,无非为挑起两方争端,本该旁观袖手,现在却出面搅局。为何这么做,傅厌辞比她更想知道答案。


    闻师俭道:“国相说的不假,你与肃王果然有首尾!你也配称侯门将女?为了苟活,竟卖身求——”


    他话没说完,被御卫当胸踹倒。他才要站起,眼前落下一重黑影,傅厌辞居高临下,脸色沉在阴影中。


    闻师俭惊惶道:“你……”


    乐绮眠道:“闻将军可知,白马河之战,国相为何将闻师僖派到前线?这次南征,又为何提拔将军,让你统御精锐?”


    闻师俭道:“你闭嘴!”


    乐绮眠道:“因为他知道,那一战没有必胜的把握,只有你兄长能担此重任。而这次纳降,即便是个蠢货,给足五万兵马,也不该拿不下梁军。”


    “如果换成闻师僖,一定能拿下梁军,也能带回道圣。你兄长是你无法企及的强将,也是你父亲最器重的儿子,”乐绮眠声音如蜜,眼尾勾出笑意,却字字如刀,割在软肋,“闻将军以为,对不对?”


    闻仲达想将闻师俭养成第二个闻师僖,但他天赋不足,能力有限,即便没有傅厌辞从中作梗,他也未必能抓回道圣。


    闻师俭果然暴怒:“你找死——”


    他举剑刺向乐绮眠,但剑锋碰到乐绮眠前一刻,鹫纹刀点在他心口,将人逼回原位。


    傅厌辞道:“退后。”


    “勾结外敌,谋害国相,你肃王敢做,我便敢上禀陛下!”闻师俭无力挣脱,狰狞道,“泽州闻氏,必先杀你,再杀乐——”


    音未落,他向前滑去,跪倒在地。


    傅厌辞收回鹫纹刀,似嫌恶留在刀身的血迹,缓慢甩去血珠,才将长刀收入鞘中。


    “这位的话实在有些密,”崔烈从善如流,朝御卫摆手,“抬走。”


    乐绮眠没料到傅厌辞受了刀伤,仍行动自如,诧异道:“你刺的两刀是真的?方才动作也太……”


    她正觉不解,小臂微沉,一只手搭在腕间,借着御卫遮掩,将她拉到身前。


    乐绮眠说:“你——”


    军服带着浓重血腥味,从前方环绕而来。傅厌辞似借着她的手,才撑起上身,感受到她的挣扎,也没有松开半分。


    “只靠片刻,”傅厌辞呼吸略沉,少见地没有冷嘲热讽,“片刻便好。”


    乐绮眠黑眸圆睁,后知后觉:“很痛?”


    傅厌辞的呼吸拂过耳鬓,带着潮潮热热的气息,让乐绮眠耳际微麻。如果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她兴许以为傅厌辞在撒娇。可被短刀刺中都不曾喊痛,怎么会对她展露脆弱,又仿佛仰赖着她而生?


    傅厌辞道:“……嗯。”


    这声“嗯”犹如赦免,乐绮眠心弦被拨动,忽然原谅了他的冒犯。


    这军营之中,有人畏惧傅厌辞,有人憎恨傅厌辞,可没有一个,在见识过他的冷酷后,仍然相信他也会难以忍受疼痛。


    乐绮眠不知道,他的痛苦有几分真实,但傅厌辞不介意向她示弱,她也没必要计较。就当,就当抱那罗延那样,抱人也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