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如锋利的刀刃劈开深黑如墨的天空, 瞬间照亮了黑暗中的一切，包括两个人稚嫩的脸，裴薇拘谨地攥紧了双手, 咬唇一言不发。
当如注的暴雨落下, 展煜才伸手，不管不顾拉着裴薇跑到最近的便利店，对她说：“你坐着。”
裴薇只好先在便利店的木凳子上坐下。
展煜拆开毛巾包装袋，一粉一蓝, 刚好两条，他把粉色的递给她, 说：“擦擦。”
他买了把打伞，放在店里一条横长木板的桌子上, 店员泡好了热茶给他们端过来。
裴薇摸了下自己干得差不多又被雨打湿的头发，玻璃窗外的雨滴胡乱拍打着，蛮不讲理的样子似乎没有停下来的征兆, 无奈道：“白洗了, 早知道上完自习再回去。”
“你着急去教室吗？”展煜问裴薇, 她用毛巾擦着自己脑袋，有些泄气的模样。
裴薇理性分析：“现在冒着暴雨走过去，也有些危险吧？”
展煜点头：“是啊。”
两个人都端起一次性纸杯的热茶浅尝一口, 舌尖被烫到，裴薇微张嘴唇，露出细米似的下排牙齿, 展煜却笑话她：“被烫到了吧？这么急。”
裴薇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也是。”
展煜撑着一边下巴，拇指和食指随意勾着杯口边缘，侧着身体, 擡眼看她的侧脸，眼里的眸光如星子微闪。
裴薇不自然地伸手挡脸，问：“你总是这么看我干嘛？”
“裴薇——”他不逗她了，突然严肃。
“嗯？”
展煜：“和好吧，我们，可以吗？”
裴薇却装听不懂：“我们又没有吵架。”
“没有吗？”展煜反问，裴薇咬唇没继续说，他笑了笑，“行，那是我钻牛角尖了。”
展煜语气认真：“我从要没有逼你给我一个答案，即使是以后你说只愿意做朋友，我也可以。”
说出这话他立刻后悔了，立什么flag，他根本做不到，于是又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可能不会放弃，就算别人和我争，我最不怕竞争，除非我从你的眼神里读到了讨厌和困扰，但...我确定，你不讨厌我，对吗？”
裴薇心里五味杂陈，垂下眼眸，月牙似的眼睫在便利店的顶灯下盖住水润明亮的一双眼，怎么会讨厌呢？明明是拼命捂着一颗心，让它不要为你心动，它却从来不受自己控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才会害怕，害怕自己被未知的情愫湮没。
过了很久，裴薇才开口：“展煜，你什么都出色，谁都喜欢你，可我不是。”
她看着窗外的雨景，城市浸润在急促又冰冷的秋雨里，还要下很久，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刚和妈妈回镇上的时候，一个男同学的爸爸是当地有声望的小老板，他妻子生病去世，看上了我妈妈，我妈不愿意再嫁，那个男同学爸爸一直骚扰我妈，还在学校里说我是‘克夫的狐狸精’的女儿，我不会说方言，听不懂他们的话，干脆就不说话。”
“读中学的时候，圈子就这么小，大家孤立我成习惯了，那个男生交了个女朋友，特别俗套的，在厕所抽烟被我撞见，她如果再被处罚一次，就会被劝退，因为我和她男朋友有过节，非说是我告状给老师，谁也不敢惹他们，大家见到我就更加无视，和不存在一样，那感觉还挺奇妙，但也不是完全被当成空气，有时候作弄一下，我也懒得理会。”
“后面他们骂我妈，我就——反正那以后，他们也不敢在我眼前说什么了，我也乐得清闲，无所谓。但似乎老师的眼里，我和那些人都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可恶，即使成绩一直不错，他们也觉得我是个挺糟心的学生吧？”
“付远归，他是为数不多，帮助过我的人，后面，他高中来一中读的时候，每周末都会把你们的卷子拍给我做，所以我刚转过来也不会落后你们太多。”
“总听别人说我性格强硬，孤僻，不讨人喜欢，我外婆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太太，她说我和我妈一样，不会有福气的。我不信他们的话，我一直对自己说，没关系啊，我这样也很好，没有人喜欢也无所谓，但你——”
裴薇吸了吸鼻子，抿着嘴巴，没接着往下说，雷声轰鸣，悲泣似的雨声，比她软弱。
展煜从凳子上站起来，控制不住地把女孩侧揽入怀中，举动大胆，语气却是隐忍的抱歉：“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想管她会不会反感，会不会抗拒，他只是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举动，冲动又莽撞地。
她的耳垂如初夏刚摘下的莲子，雪白剔透，贴着他被体温蒸到半干的校服，一滴清泪滴落在他敞开的校服领口，落入锁骨，冰凉潮湿，像这个漆黑又明亮的夜晚。
但这样的动作实在暧昧，对于还穿着校服的学生来说，当冰冷泪水触碰到潮热的体温，两个人立刻如梦方醒地分开，裴薇用手指抹掉眼泪，笑话自己：“哭什么？真丢人。” 展煜什么也没说，拉过她抹掉眼泪的那只手，轻轻环住她的四指，他的大拇指嵌入她的手掌心，一又一下地轻叩，似在安慰。
她望向展煜，不知道他的眼尾什么时候被情绪染成了粉红色，那是夏日暴雨后傍晚天空晚霞颜色，是调酒师精心调配的马天尼颜色。
展煜看向外面，突然粲然一笑，说：“突然很感谢上天啊，让我能重新遇到你。”
“没什么但是。”
“盐碱地孕育的蔷薇，从不怕恶劣的天气，雨打不落，风吹不倒，她不需要任何呵护，即使是枝干上长满了刺，勇敢又浓烈地兀自绽放的模样，吸引到我，很奇怪吗？”
“你说我什么都好的时候，还以为你要给我提前发好人卡，还心情覆杂地预设怎样的表现和话语才能少失一点风度。裴薇，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们分开太多年了，都变化好多，但以后，我希望不会错过顽强的小蔷薇，每一个花期。”
裴薇有些无奈地摇头，认命地笑了，说：“话说得这样漂亮，还让我怎么说不？”
展煜眉毛一挑：“那就不说不。”
裴薇：“犯规。”
展煜：“反正以后我都看不见你发的黄牌。”
他勾唇点开手机，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三个来自邹娅，五个来自湘姐，十二个来自江墨月，手机静音加上和裴薇聊了太久，他都能想象到母亲大人冲他狂风骤雨一顿输出的样子，闭上眼睛，说：“裴小薇，你看看你手机。”
裴薇的手机上，未接来电的数目也不遑多让。
裴薇有些后悔地说：“应该给他们发个消息报平安。”
展煜回拨过去，果然江女士语气就像一只暴怒嘶吼的母狮子，他立马把手机的出声口离得耳朵远了几厘米：“展煜，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下这么大雨，周老师要你和裴薇别去晚自习了！你赶紧带着裴薇给我回家！你要造反啊！”
展煜姿态很低：“母亲大人，我和裴薇在便利店，忘记看手机了，抱歉抱歉。”
“等雨小点，快回家！”江墨月生气地交代一句，又和旁边的邹娅说：“这死孩子，担心死我们了！”
“阿姨，对不起，我们马上回来。”展煜开了外放，裴薇也凑过脑袋来说了一句。
听筒那边的语气一百八十度转变，江墨月温柔地说：“你们没事就好，薇薇，不着急，等雨小点回来，注意安全。下次记得先和我和你妈说一声，这么久联系不上，我们担心你们呢。”
展煜看了眼便利店的钟，说：“也没有很久吧？”
裴薇捂住他的嘴巴，小声警告他：“你怎么还火上浇油？”
江墨月果然又爆了：“展煜你是不是以为你长到一米八几我就不敢揍你啊？是我把你惯坏了吧？”
展煜冲裴薇瘪嘴表示自己不会再乱说话了，对江女士说：“妈，我错了，还有女孩子在呢，给你儿子留点面子。”
“你还知道？”江墨月冷哼一声，说：“保护好薇薇，回来路上小心。挂了！”
印象中江墨月一直是得体大方的，裴薇有些惊讶她居然有这样一面。
展煜摇头：“我得给我妈买点静心口服液了，你看，你妈就不会凶你，多好。”
裴薇捏了捏喝完了的纸杯子，回忆了一下，说：“好像真的没有，不过她打过我一巴掌。”
“啊？”展煜眼睛惊异地瞪圆，勾起手指掐了掐她雪白细腻的脸颊肉，说：“对这么可爱的女儿。”
裴薇拍开他的手，这人真是得寸进尺，她又解释：“那会我说不读书了进厂打工，我妈气的。”
展煜“哦”了一声，了然地说：“这样啊，那是该打。”
裴薇给他的肱二头肌来了一拳，气鼓鼓的，没什么力道。
展煜和她说话随意了许多，他说：“我小时候可惨了，我爸妈他们两个人一个在外面儒雅俊逸，一个知书达理，关起家门就男女混合双打，不过我那会确实是皮，看他们生气我还会暗爽。”
裴薇：“我记得你小时候看起来还好，挺有礼貌的小男孩。”
展煜笑着看她，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你居然想起来了？那是在外面，装一装啦。有几个男孩子小时候特别听话啊。”
展煜又回忆了一会，继续说：“那时候我爸就说，如果他生了个女儿肯定不会打她，我还很生气，凭什么嘛！后面我见到你，你肉乎乎的小手谈着钢琴，梳着公主头，特别可爱，我居然有些理解我爸了。”
裴薇低声一笑，说：“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展煜看向她，酽冽的神情浮现于那样好看的脸上，让人一不小心就沈溺。
“一直没忘啊，裴小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