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公鸡拜堂

第50章 公鸡拜堂

空气凝滞了一瞬。

她还站在那里盯着孟泽深的后背, 哼哼唧唧:“表哥,教我功夫,表哥, 教我功夫。”

那两道不可忽视的目光, 让孟泽深觉得实在烫人, 只想快点赶她出去,不得不应允:“上午礼仪,看你表现,学得好, 下午就学功夫, 学不好, 就闭嘴。”

“多谢表哥, 我一定学得好,表哥就准备好教我功夫吧。”她过於得意, 声音听起来都有点咕叽咕叽的。

“还不出去。”那声音听起来更烦躁了。

连玉不解地笑着问道:“表哥, 你还穿着裤子呢?害羞什么?”

孟泽深咬着牙根道:“连玉,我看你是不想学功夫了?”

“想,想, 想, 我闭嘴, 我现在就滚。”

这次她滚得很迅速,也很利落。

“哐当哐当”,门开门关,人已出去了, 屋子里终於安静下来。

孟泽深终於松了一口气, 他再一次质疑起连玉的身份来。

外祖陶家往上往下各数三代,也找不出一个这么跳脱的人儿来。

若真是舅父的血脉, 这性子只可能是遗传自舅母。

那他对舅父选人的眼光,实在是不敢苟同。

连玉从房中出来,正好与柏松和寒竹两人相遇,两人正有说有笑的,在院子中谈论着什么。

她瞟了一眼柏松抱在怀中的,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问道:“里边是什么东西?”

寒竹上前一侧身,把抱着包袱的柏松挡了个严严实实,怒目警告道:“男人的事,女人少打听。”

连玉直接听乐了,用嫌弃的眼神把寒竹上上下下扫了一圈:“你是男人吗?小雏鸡。”

春香院中走过一遭,那些嘲讽男人的脏话,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往耳朵里塞,她想不听不学都难。

这哪里是单纯的寒竹,能抵挡得了的。简直一个回合就给干翻了。

他气急败坏地指着连玉:“你还是不是女人,大庭广众地说这种话。”

“我不是呀,我还是个孩子呢。你还是不是男人,竟然还要跟一个孩子计较,果然不是个男人。”连玉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摇头,那样子仿佛对寒竹真是万分失望。

“你……你……岂有此理,我要去告诉公子。”

连玉见他擡脚真要往主屋走,立马开嘲:“你还是不是男人?一点小事就要去找你家公子告状。真是不知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有事自己上,找爹的是怂包。”

见寒竹被她说得硬生生止住了步子,连玉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可不能让他进去,不然刚谈好的事情,说不定转眼就黄了。

她也不敢再打蛇随棒上,叫了柏松,便走。

柏松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见连玉已经拐出了门口,赶快跑了回来,跟寒竹道歉:“都怪我,你别往心里去。”

寒竹豪气道:“不关你的事,我俩本来就有梁子。你快走吧,回去晚了,她再欺负你。”

“等回头我跟公子说说,把你要过来,不让你跟着那个母夜叉受苦。”

松柏:“不用,不用。小姐,对我挺好的。我先走了哈。”

说完,擡起步子,嗖嗖嗖地追着跑了出去。

寒竹最后哼哼地那句:“她算什么小姐。”柏松并没有听到。

他没想到,刚出了院门一转身,就差点撞在连玉身上。

原来她一直没走啊,那刚才的话岂不是都听见了。

这种被抓包的感觉,让柏松羞愧地垂了头,嗫嚅道:“小姐,我没有要走。”

连玉转身往前走去。

她的手中摇着一株黄色的花,那花是在刚才的院门口摘的,花头开得很热烈,香气却很淡雅,随着她手指的摇动,香气一阵浓一阵淡地飘过柏松的鼻子。

他不认得这是什么花,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此时,却觉得那花头像极了他的脑袋。

小姐摇着的不是一株黄色的花头,摇的是他的脑袋,他的命运。

他的心也跟着那黄色的花头,一颤一颤的,走过花丛,走过游廊,走出了这座府院。

忽然,连玉从前面回过头来,看着柏松灿烂的一笑,夕阳的馀晖正好照在她的脸上,给她的笑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这笑容,那么美好,那么纯净,那么圣洁,没有小巷之中的凶狠,没有刚才院中的尖利,有的是抚平一切忐忑的温柔。

柏松的心就这样安定下来。

“这有什么,想留的人,不会走,想走的人,留不住。”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强求不得的,来去如沙,自由随风走。你若是有了更好的去处,我自然不会拦阻,断你前程。”她说这话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像这黄昏的夕阳一样,是温暖的。

可他却不知道,此时连玉心中真实的想法。

———屁哦,没有价值的人,当然不需要强求,有价值的人,那必须强求,死也得强求。

柏松诚恳地保证道:“小姐,你放心,我不会走的。”

“我娘说过,做人最忌讳这山望着那山高,一定要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步一个脚印。”

“以前那是没办法,被黑老大胁迫,才做了坏事。我以后一定做个好人。”

连玉瞪了他一眼,提醒道:“做什么好人?你跟着我,最重要的是听我的话。”

“那你不是好人?”柏松疑问道。

连玉冷哼一声:“什么好人坏人的,世间的事和人,哪有那么界壁分明,非黑即白的。”

“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救一人,而误伤千万人,谁又说得清哪个是好,哪个是坏呢。”

“那你……”连玉啪地一巴掌拍断了他的话。

又露出了刚才那种明晃晃的笑容,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当然是好人,还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不然,怎么会把你从黑老大那个魔窟里拯救出来。”

“我这样的大好人,说得话当然都是对的,你以后可要好好听话哟。”

柏松悄悄腹诽,你这话也就能骗三岁的小孩吧,真是不好意思揭穿你。

“你包袱里是什么?”连玉的眼睛又瞟向了他怀中的包袱。

他下意识地往怀里紧了紧,低声回道:“是寒竹送给我的一些衣服。”

松柏真的好怕,她突然要打开包袱看一看,里边那块寒竹送给他的,专门用来缝制亵裤的白色布料,千万不能被她招摇过市的抖出来。

好在,她只是随口一问,好像并没有要打开看看的意思。

人依然在往前走,大门已在不远处。

“你要记住,寒竹是你的敌人。”连玉嘱咐道。

“可是,他对我很好啊。”柏松不太理解。

连玉:“他那是在用财物腐化你。”

柏松:“可是,他对我真的很好啊。”

连玉站定脚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息道:“还是吃饭吧。”

———短短两个时辰,友军已经阵亡,不如回去多吃点饭,填补一下心灵的亏空。

第二日早晨,辰时未到,连玉就已经翻墙进来,等着上课。

然而,却被等在墙下的寒竹打了回去,他拿了鸡毛当令箭,对着连玉来了一套全武行。

声称:“公子吩咐,以后你翻一次墙,打出去一次,直到你学会走正门为止。”

连玉只得讪讪地又爬了出去。没有想到,寒竹这两手功夫,打起来,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连玉再一次感受到了,找一个正了八经的武学师傅的重要性。

从这一日开始,她便乖觉起来,老老实实走正门,规规矩矩地上课,学起东西来很快,掌握得也很好。

好到完全出乎孟泽深的意料。他甚至开始怀疑,之前那个刁钻的小姑娘,跟现在这个不是同一个人。

在经过了三天的磨合之后,连玉开始觉得孟泽深只教自己一个人,实在太轻松了,这简直是资源浪费。

她可是最见不得浪费的,便开始计划着,把飞霜和柏松一起都弄来。

在她的优良表现和冲破苍穹级别的马屁吹捧双重加持之下,打着“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的大旗,终於让孟泽深点头同意,把飞霜和柏松一起弄过来了。

然而又两天,柏松却因为身体虚,基础差,上课的时候完全跟不上,最后被发配给了寒竹,单独教学,打基础。

飞霜本就是个极为规矩的姑娘,学起礼仪来便是事半功倍,那些在连玉身上需要特别说教改正的东西,在飞霜身上根本不存在。

这也是因为连玉的灵魂来自於异世,早有一套成熟的社会认知系统,会悄悄地没有意识地排斥这个世界的社会意识。

孟泽深的教导,其实也只是让她发现了这个问题,然后学会了更好的伪装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

在武学方面,飞霜学起其他的不慎灵通,但是在剑之一道上,却仿佛开了天窍一般,一点就通,学过之后,还能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孟泽深便专门传授了她一套剑法。

连玉却恰恰与飞霜的情况相反,什么兵器武功,都学得很快,短时间就能掌握诀窍,把住脉门,耍起来有模有样的,但是等掌握到八分的时候,就很难能耐下心来,继续精进了。

好在她也不是追求成为一代宗师,这八分的功夫,再加上自己天生神力的加持,行走江湖差不多够用了。

孟泽深也无意於去培养一个顶尖高手,所以两个人都对她这个灌了八分水的瓶子,还算满意,一来一往,很是融洽。

山中不知岁月,她们这一日又一日地练着,大有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架势。

等到进入腊月,竟清山上飘起了第一场雪。

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宁静。

禹州地界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

总是一连数天的,飘着蒙蒙细雨,空气潮润又阴冷。

整座城,整座山,笼在白茫茫的雨雾之中,像传说中的天上仙乡一般。

因着竟清山地势高,每临冬日也会下几场雪。

山中植了一片梅树,这梅树有些年头了,枝干苍劲虬曲,叫一句“老梅”也不为过。

然每到雪落,一朵朵梅花娇艳绽放,像是一个个千娇百媚的红裙少女一般,在等一场雪落红梅的邂逅。

孟泽深是个爱好风雅的性子,自不会错过这一场盛景。

雪落的第二日,举目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天空中仍飘着零零碎碎的小雪粒。

他披了黑色大氅,擎一把水墨色青竹伞,向着山顶那片梅林走去。

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圆滚滚的红团子,走在皑皑雪地上,正是连玉。

这样冷的天气,也只有她一个人有兴趣跟着出来了。

她没有撑伞,也没有戴帽子,任雪花亲亲密密地留在她的头发辫子上丶脸上丶衣服上。

她喜欢这样,喜欢这样真实的感觉,喜欢这样亲密的碰触,这是她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场真实的雪。

她在雪地里奔跑,跳跃,像个快乐的孩子一般。

她现在原本就是个孩子,可以尽情享受属於孩子的快乐。

雪还未停,书院中那些喜好吟诗作对的学子还在上课,林中清幽空寂,前方只有孟泽深留下的一条步履规则的足迹。

四周的雪,平整干净的可爱至极,引得连玉想把这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脚印。

她转着圈的奔跑着,欢笑着,空寂的山林中回荡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兴至之时,甚至躺在雪地里滚了几圈,沾了满身的雪碎。

孟泽深停了脚步,转身回望过来,看着那个在雪地里玩得忘乎所以的孩子,开口道:“回来,雪下不知深浅,如此胡闹,小心踏空了滚落下去。”

这不提醒还好,一提醒,果然下一刻,连玉一脚踩空,陷了下去。

好在这一处坑洞并不深,最终还露了个脑袋在外边,人却卡了个巧处,爬不出来。

她鼓着小脸愤愤道:“都是你咒的,乌鸦嘴。”

孟泽深漫步走过来,捡了一根树枝,在连玉周围试探了一番,确定都是实地,才走过来。

站在一旁,用手中那根树枝,拨弄连玉周边的雪。

他好像很有耐心的样子,一下一下拨弄得很慢,拨挑中溅起的碎雪,总有一些溅到连玉的脸上,她被迫闭上眼睛,这碎雪便也沾在了睫毛上。

“快救我上去。”她摇了摇头,抖落脸上的雪,皱着一张冻红了的小脸叫道。

孟泽深轻笑一声:“你在跟谁求救?乌鸦可拔不出你这么大一个萝卜。”

连玉心下骂道,你才是萝卜呢,脸上却已换了表情,谄媚十足,眯眯眼笑着:“表哥,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我吧。”

孟泽深就那么扬起嘴角,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连玉继续拍马谄媚:“表哥,我亲爱的敬爱的表哥大人,您就发发慈悲救救我吧。表哥今日的相救之恩,我下辈子定当做……”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本来只是信口开河说个“做牛做马来相报”糊弄他的,但忽而想到“下辈子”这东西,可是真实存在的,比如现在的她。

她可不是真的想去做牛做马,遂咳嗽了一下,改口道:“做,做你的表姐,好好的疼你,爱你,照顾你,对你好。”

孟泽深把手中的纸伞放到一边,蹲下身子,从清理过雪的地面往下掏了掏:“你还是闭上这张嘴吧,什么话都往外说。”

把那些杂乱的树枝石块清理出来,目测差不多了。

从旁边抓了一把雪,把两只手上的湿泥洗掉,然后一只手掐住了连玉的后脖颈,猛地一用力,把她提了出来。

接着一个黑影迎面飞来,他把连玉扔到一边的雪地上,旋身闪过,一脚把那黑影踢飞了出去。

那黑影飞到前方一棵大树的树枝上,打了个转,又掉到旁边山谷里去了。

就这一个打转,孟泽深才看清楚,那竟然是一条黑色的蛇。

“我的蛇!”连玉叫唤着从地上爬起来,要往前追去。

孟泽深一把扯住她的后衣领,把人拖了回来:“都这样

了,你还抓蛇?”

“它就在那里,不抓白不抓。而且蛇羹很好吃嘛。”说着,还舔了舔嘴唇,一副很馋的样子。

她动了动,从孟泽深手中扯回了自己的衣领:“蛇羹很补的,我还准备分你半条的呢。”

孟泽深看着她,无语道:“这种事就不用想着我了。”

他扯着连玉衣服,把她身上的雪抖落下去,问道:“衣服湿透了吗?”

连玉在原地跳了两下,继续抖了抖身上的雪,又弯腰从地上拿起一团雪,擦了擦身上沾染的泥,笑嘻嘻道:“没有,咱们继续走吧。”

雪还在下,好像又小了一些,一片片轻盈的雪花,在空中飘啊,荡啊,像是一只只张了翅膀的白色小精灵在跳舞。

孟泽深捡起放在旁边的青竹纸伞,重新撑起来,回道:“好。”

两人这次并排着往前走去。

转过一道弯,梅林便出现在眼前,梅树并不多,约有二十来株,但每一株都开得热烈而奔放,远远看去,像是一群在冰天雪地之中舞蹈的红纱仙娥。

等走近了,一朵朵红梅近在眼前,每一个花瓣,每一个细蕊,都清晰可见,轻小的雪花飞舞在上面,又像是一群白衣精灵在红色的梅花台上舞蹈。

连玉突然想起一首曲子《梅上舞》,这曲子也是淮南萧霁川作的,写的雪,却叫《梅上舞》,原来意境在这里。

她忍不住开始哼唱起来,站在远处的孟泽深听了,摘下腰间挂着的玉制短笛,和着吹了起来。

笛音悠扬,穿过梅,穿过雪,穿过风,传入连玉的耳中。

她的手轻轻扬起,在梅间,在雪下,在风中,跳起舞来。

白雪红梅,翩翩起舞的姑娘,似要乘这山风,向云向天而去。

中午,二人回来时,院中的廊下站着一个身高体健的青年人,一身的风霜,显然是从远地而来。

“公子,钟平大哥回来了。”寒竹一脸喜庆地蹿了出来。

那青年人也走过来,对着孟泽深抱拳行礼:“公子,属下回来了。”

孟泽深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在后边跟着进来的连玉:“回去把衣服换了。”

“不要。”她说,“你打飞我的蛇,今日我要在这里吃饭。”

孟泽深:“那也先回去把衣服换了,再过来吃。”

连玉这次听话,走了。

刚转过门口,又伸了个脑袋出来,喊道:“寒竹,你多准备点,我要吃肉。”

寒竹默默地给了她一个白眼。

孟泽深领着钟平进了屋子,屋子里的铜盆中闷着木炭,寒竹过去挑了挑,把炭火点燃。

这炭燃得很快,转眼的工夫,已烧得赤红,屋子里也开始渐渐暖了。

只是烟气过大,有一股煤焦的气味,比起朔北府中的银骨炭,差远了。

不过这是南地,木炭难得,就只能将就。

“信已交给父亲了?”

“是。”钟平回道:“属下亲自交到节帅手中。”

“父亲怎么说?”

钟平:“节帅说,咱们在云京的人递回来的消息,这事与国师有关,於咱们朔北应是没什么妨碍。”

孟泽深端起寒竹刚沏好的姜茶,喝了两口,吩咐道:“给钟平倒一杯。”

钟平忙道:“多谢公子,属下刚到就喝了一大碗。这会儿身上都已经开始冒热汗了。”

“公子,节帅让我劝您早点回去。说,您都已经十七了,该回去到军中历练。”

他们这一代孟家子弟,大多十五岁就会被送到军中历练,就连他那腿脚有疾的长兄,都十五岁就入了军中。

然而,孟泽深这个文武全才,天赋异禀,一直让孟延礼引以为傲的儿子,却无心战场也无心官场,完全游离在世俗的功名利禄之外。

最后逼急了,他直接离家出走,周游天下去了,让孟延礼着实头疼。

“还有……”钟平悄悄擡头看了一眼他家公子,吞吞吐吐,不敢开口。

孟泽深瞟了他一眼:“继续说。”

钟平提了一口气,以最快地速度把话说了出来:“节帅还说,让您回去议亲。若是明年还不回去,他就直接帮您娶一个。”

“家中养了许多大公鸡,正排队等着替您拜堂,他会帮您挑一只最英俊的,长得跟您最像的。”

“这都是节帅的原话,属下一个字也没有添。”

“哈哈哈……”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原来我这位素未谋面的姑父这么有趣啊,公鸡拜堂,还整得跟选秀一样。”

“这么有趣的姑父,一定也会特别喜欢我。”

钟平悄悄拿手肘撞了撞寒竹,眼神询问,这位是谁?刚才就跟在公子身边,现在还叫节帅姑父。

他在这悄悄地问,寒竹却没有悄悄地答。

他还特地,提了提声音,介绍道:“这位姑娘疑似是,咱们家三舅老爷遗落在外的千金。”

连玉在孟泽深旁边的凳子坐下,拿起一个杯子,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哼道:“请你把疑似去掉,我就是爹爹的女儿。”说完,擡起杯子喝了一口。

“啊……”她的小脸立时皱成了一团,“好辣,好辣,这是什么茶?”

寒竹;“姜茶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连玉:“你都说我是遗落在外了,命苦,没喝过有什么奇怪的。”

孟泽深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看向连玉:“驱寒的,都喝掉。”

连玉皱了皱眉,还是端起来,一口气都喝了。

她喝完,看向钟平,笑道:“我叫连玉,你呢?”

钟平行了个礼:“回表小姐,属下叫钟平,是公子的护卫。”

“哎,你叫我表小姐啊。那这个赏给你。”她从腰间的荷包中抓出两块最大的碎银,笑着递给钟平,“听寒竹说,你们府里有十八个表小姐,我比较穷,你不要嫌少哈。”

钟平看了看他家公子,伸出手来接了,笑着回道:“表小姐说笑了,属下得了赏,高兴还来不及。”

孟泽深看想寒竹,沈声问道:“十八个表小姐?”

“是真的……我数过。”寒竹捏着衣袖,底气不足地回道。

孟泽深:“你怎么数的?”

他连自己家中的姐妹,很多都不熟悉,寒竹一直跟着他,从哪里数出来的十八个表小姐。

寒竹顿了顿,说出的话声音更小了:“前几年,府里有人说,老夫人要在表小姐里给你选亲。我就托府里的丫鬟姐姐们帮我打听一下那些表小姐的情况。来过咱们府里的就有十八位,可能还有没来过的。”

连玉又忍不住笑起来,她往旁边凑了凑,靠近孟泽深的耳朵,悄声道:“你都那样了,你们家还急着给你说亲,这不是骗婚吗?这样不好吧。”

孟泽深伸出两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把她的脑袋推开,冷声道:“把这件事从你的脑袋里忘掉,不准再提。”

连玉老实的点了点头,但是那满含同情的眼神,却还在他身上乱瞟。

“公子,三舅老爷托属下带了一些东西过来,还有一封给您的信。”钟平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漆封着的信封,双手递交给孟泽深。

他接过来,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宣纸,信的内容很短。

说的是,他在山中消息闭塞,刚得知李大人被流放崖州之事。

崖州多瘴气,生存艰难。遂准备了一些驱除瘴气,养身护体的药物,托钟平带了过来。

他与李大人有旧交,望阿深能替他去崖州一趟,探望一下李大人,把这些药物给李大人送过去。

连玉坐在旁边,脑袋探来探去,一直跃跃欲试,见他看完,问道:“爹爹来信,说的什么事?”

孟泽深把看完的信纸递过去。

连玉接了,赶紧去看。

看完,她才想起,之前推测这个李大人才疑似原身的亲爹,她本是计划把云柳送到禹州,就去崖州看看的。

因在这里遇到了孟泽深,一时之间,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从信纸中擡起头,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爹

爹这样相托,李大人应该是个挺重要的人,咱们是不是应该早点去看看他,把药送过去。”

孟泽深沈思片刻,开口道:“准备一下,过两日就走。”

吃过午饭,连玉回到西边府中,便把即将离开的消息告诉了云柳飞霜几人。

飞霜和柏松自是要跟着她一起离开的。

云柳虽有些不舍,但她也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连玉的性子,本就不是在这清寂的山中,能够长久呆下去的,便也忙碌着为她们打点行装。

南下崖州,这一路地势多变,多为崎岖山路,马车行来不甚方便,只能骑马赶路。

如此,一路上便只能轻车简从。其他倒也没有什么,不过少带几件衣服而已,需要处理的是连玉从吴家带出来的,那一包袱还没有典换成银钱的财宝,以及路上从山匪那里捡来的一堆钢刀。

她先是把那包袱里的财宝挑选分类,拣选出了一些容易随身携带的金银宝珠装在一个小袋子里带在身上,把剩下的重新包好,放进一个樟木箱子中。

找了个没人的时间,扛着樟木箱子上了山,在山上寻了一处隐蔽之地,挖坑埋在地下,并在她自制的那个地图小册子上,做了标记。

第二日,又招呼柏松在居住的院子中挖了个大坑,留了两把钢刀带走,其他的都装进箱子里,埋进了地下。

埋的时候,云柳就站在旁边看着。连玉嘱咐她,以后若是禹州发生了兵乱,就把这些刀挖出来,和隔壁的魏山长分一分,或者逃命的时候能有些用处。

再有就是马匹的问题,她们本就还缺两匹马。

连玉之前买的那匹体质一般,赶路定是跟不上孟泽深他们从朔北带来的马,就决定把它留下来给云柳她们继续拉车用,如此就需要再买三匹。

孟泽深带着钟平下山,到禹州城中的马贩子那里,重

新给她们买了三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牵了回来。

连玉对其中一匹漆黑的马,一见钟情。

她就喜欢,那马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尔等凡人不配骑我的嚣张气焰。

连玉跑过去,从孟泽深手中接过缰绳,叫道:“我要这匹小黑。”

那马儿打着鼻哼,给了她一个“滚远点”的蔑视眼神。

她也昂起头,一挑眉毛,还给它一个“老实点”的王之蔑视眼神。

一人一马,开始了眼神厮杀。

孟泽深,让到一边,笑道:“这马就是给你准备的,它性子烈得很,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收服它。”

“若是收服不了,你就去骑寒竹那匹,这匹给寒竹。”

连玉一听这话,不服道:“我若是骑不了,寒竹那个磨磨唧唧的性子更骑不了。”

孟泽深,笑道:“你可不要小看寒竹,他在朔北的时候是专门学过驯马的,技术很好。你若不行,可以让他教教你。”

“用不着,在我这里就没有不行这两个字。寒竹想抢我的马,门都没有。”

连玉抓着缰绳,把马头拉低,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马的耳朵,劝道:“听见了吧?你若是不听我的话,后面还有个坏人等着要收拾你呢。”

“我告诉你,我人美心善还有钱,跟着我,可以吃最好的草,跑最野的路,轻轻松松走上马生巅峰。”

“我再给你取个威风的名字,以后让你青史留名,声震马界。你要是觉得寂寞,再给你娶个马美人回来。”

“这么高端的待遇,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用你的马脑好好想一想。”

漆黑的马儿甩了甩头,给了她一个嘲讽的眼神,仿佛在说“废话真多。”

连玉又拽了拽缰绳,把他的马头拉低,伸手拍了拍它的马脸,一擡下巴,轻哼道:“挑衅是吧?”

接着一个翻身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叫道:“黑风怪,我们走。”

马儿并不服从命令,反而是嘶叫着,人立而起,试图把背上的连玉甩下去。

然而,连玉夹紧马腹,抓稳缰绳,依然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还空出一只手,给马头呼了一巴掌,命令道:“把头低下去。”

马儿挨了这一下,心情立刻暴躁起来,见一招没用,直接擡高前腿,蹦了起来。

前腿后腿,交替起落,人在马背上前仰后颠,那幅度简直比人在海中遇上暴风雨还要浪。

连玉这次两只手都用上,紧紧地抓住缰绳,头上的小辫子来回飞舞,都抽到了自己脸上。

在第二次,脸被抽疼以后,连玉提高了声音挑衅道:“黑风怪,你就这点本事?”

说完,把脸往下一埋,埋进了马儿背后漆黑油亮的鬃毛里,一口咬住了一把鬃毛,用力往上扯。

马儿受疼,嘶鸣一声,驮着她窜了出去。转眼间,一人一马便消失在了书院门口的山道上。

寒竹惊道:“这就是她想出来的威风名字?黑风怪,我要是那匹马,被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我也得生气。真是马生不幸。”

孟泽深示意钟平,把手中牵着的两匹棕色骏马交给飞霜和柏松,说道:“你俩也去熟悉熟悉新的马。寒竹,你回去骑了马,跟在后边看顾着点。”

钟平交了马,回来,问道:“那表小姐怎么办?会不会有危险?”

孟泽深转身往回走去:“她没事,不过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不用在这里等了。”

他这话说得很准,等到连玉和她的黑风怪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一人一马,回来之时,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满身泥垢,毛发散乱,像是在泥坑里来了一场殊死搏斗。

不过,看向对方的眼神都变得温和友善了许多,看起来,是已经初步达成了友好合作的共识。

连玉没有收拾自己,回来提上刷马的工具,便牵着黑风怪去了后山的溪水边上,开始认认真真地给它洗刷身上的泥垢。

马儿站在溪水之中,很老实地享受着连玉的服务,头高高地昂起来,还是一股傲娇的劲头。

连玉本来也已经筋疲力尽,现在还要在这里伺候它,一看到它这小表情,瞬间来了脾气,一刷子拍在马屁.股上,呵斥道:“把头给我低下来。”

黑风怪转过头,看了看她头发毛叽叽,一脸凶悍的样子,打了个鼻哼哼,把头低了下来。

连玉提一桶水浇上去,开始揉搓它那被泥巴糊到一起的鬃毛。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便准备出发了,竟清山上的这场雪也已经化了个干净。

次日上午,魏山长和云柳等人在书院门口给几人送行。

云柳拉着连玉的手,眼中的泪珠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哽咽道:“今日一别,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妹妹送我以新生,这份恩情,怕是这一辈子都无法相报了。”

“妹妹是天上的鹰,会飞得更高更远。我就在这山中日日为妹妹祈福,愿妹妹日后逢凶化吉,前程似锦。”

连玉抱了抱她,安慰道:“姐姐可不要记什么恩情,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以后得了空,我自然会来看望姐姐的。”

云柳侧身看向孟泽深,施了一礼:“阿玉年纪小,性子跳脱,以后就拜托孟公子多看顾几分了。”

孟泽深点点头,回道:“应该的,李姑娘客气了。”

云柳福了福身子,转身又走到飞霜面前,细细交待起来。

连玉则跳到魏山长面前,笑道:“魏世伯,我要走了,就祝你早日觅得佳徒,教出栋梁之材,了却遗憾。”

魏山长抚着长须,笑道:“那我就借丫头的吉言,等着佳徒上门。”

这时,哒哒的马蹄声从山道上传来,众人齐齐望去。

一人骑着马儿正快速地向这边奔来,手中马鞭抽得啪啪直响,表达着主人的急迫。

等到近了,连玉才认出马上的人竟是许久未见的梁升。

站在一旁的云柳,扯了一下连玉的衣袖,不好意思道:“前两日,他过来的时候,我跟他说起你们今日要走。他这么赶过来,估计是赶着来送你们的。”

梁升有时会到山上来,给云柳送些平日里用的小东西。

也就那么几次,不算频繁,连玉和飞霜一直都很忙,白日里甚少留在院子里,所以一次也没遇到。

如今一见,却是感觉已隔了很久一般。

梁升下了马,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喘息道:“终於赶上了。昨日外祖母知道你们要走,便准备了一份程仪,让我送过来。”

“今早城门一开,我就出发了,终於赶上了。”说着,他从后背上解下一个包袱递了过来,包袱之中是一个长条形的红木盒子,盒子上锁着一把黄铜小锁,两把小钥匙用一根红色丝带系在旁边。

连玉接了包袱,笑道:“谢谢梁大哥,也谢谢老夫人还惦记着我们。”

“麻烦梁大哥替我转告老夫人,日后再到禹州城来,连玉一定上门拜访。”

梁升笑道:“那我就在这里祝你们一路平安。”

孟泽深擡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光,提醒道:“不早了,该出发了。”

话落,便率先上了马,紧跟着连玉也跃上了黑风怪的马背。

飞霜寒竹等人陆续上马,众人在马上抱拳施一礼。

孟泽深说了一句:“诸位,有缘再会。”扬起马鞭,一行六人顺着山路奔驰而去。

他们下了山,没有再入禹州城,而是沿着小路绕上连接南门的官道,径直南下。

不多时,六人的身影已消失在一片茫茫烟尘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