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九王叔

第61章 九王叔

连玉从楼梯上下来, 一眼便看见坐在一楼窗口的孟泽深。

这个时点,清风楼中的宾客并不多,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大堂之中。

孟泽深一人独坐在窗口, 身前的酸枝木桌上摆着一瓶一杯, 瓶是瘦身瓶, 杯是细脚杯。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的半边身上,给他侧面勾勒出一道明暗的光影。

连玉逆着光线走来,眼中是他隐在明亮光线下暗淡的侧容, 鼻梁很高很挺拔, 微垂的睫毛很长, 像一把小扇遮了那琉璃般的眼珠。

他的唇抿着, 表情很淡,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就这样坐着,沈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整个大堂, 整个清风楼, 已经离他远去。

他在凡尘坐, 人已在青山。

连玉悄悄地放轻了脚步,轻了又轻,像猫一般无声地靠近,再靠近。

近了, 近了, 近到人已在眼前。她伸出一只手,不, 是一根手指,轻轻地沿着鼻梁处那条金黄的光线慢慢滑下去,指腹下是温润的触感。

孟泽深转过头来,微微扬起下颌,看着她。

连玉的眼睛里又是一种他看不懂地迷惘与恍惚。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别人。

那根刚刚从他鼻梁上滑过的细嫩的手指,还悬在他的脸侧,没有收回。

孟泽深的眉睫微垂,盯着那根手指看了一会儿,眼神闪了闪,擡手捏住了那根手指的指腹,而后将自己修剪的干净整洁的指甲立起来,在那柔软白皙的指腹上,用力一掐。

“嗷———”

连玉嗷呜一嗓子,警醒过来,眼眶里都浸了泪花,愤愤道:“干什么?”

“清醒了?”孟泽深淡淡道,“刚才在想什么?”

桌上飘来清冽的酒香,连玉的眼珠转了过去:“你在喝酒?”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喝酒,她转过头细细端详着他的脸,这距离有些近了,能感受到对方鼻间呼出的热气。

孟泽深不适地往后靠了靠,拉开了两人之间地距离。

连玉闻到了他鼻唇之中逸散出来的酒气,淡淡的,温热的,又是一种很亲切的清冽香味,比桌子上的味道好闻,是一种让她感觉踏实的味道,但是她好像又粗心地忽视了这种不知从何处来的踏实。

孟泽深的眼神依旧如平日一般清凌凌的,脸色还是那种玉质的冷白,没有一点酒后或淡或浓的浮红。

桌上只有一只瓶,一只杯,杯中还剩浅浅的一口酒。

杯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瓷杯,杯中的酒乍一看是无色的,再看又有似有若无的一点青。

连玉伸手拿起旁边那细长的瘦身瓶,对着瓶口喝了起来。

“放下!”孟泽深猛然沈声呵斥道。

连玉又怎么可能乖乖听话呢,她紧咽两口,然后拿着酒瓶凌空倒置了片刻,呆呆地,有些没反应过来:“真的只有两口啊?”

“你都喝光了,还凶我。”她瘪着嘴,闷闷道,心中很不服气。

“小孩子,贪什么酒吃。”孟泽深的声音冷冷的,他又召唤道,“小二,过来结账。”

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一听便是罗绮云的声音。

“你还没有走啊?唉,兰……”罗绮云惊喜道。

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连玉打断了,她抢道:“唉?你来的正好,这一桌也算你的。小二,去找这位罗小姐结账。”

“怎么又是我的?”罗绮云不满道。

“请我表哥喝过酒,够你在姑娘圈里吹一年。”连玉瞎忽悠。

“是吗?好像有道理哦。”她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翠菊,道,“去把帐结了。”

等她转回头时,窗边已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

翠菊哀怨地摸出了钱袋子,作为一个抠门的小丫头,帮散财童子管理钱袋子,真是一件让人难过又伤心的事情。

两人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行人如织,热闹依旧,权力的交叠并未给这座城带来太大的影响。

连玉一路上都抿着嘴,脸色沈沈,精神懒懒。

孟泽深问道:“怎么?还在为那两口酒生气?”

连玉擡头瞥了他一眼,闷声道:“不是。”

“那你这是怎么了?”

“刚才在楼上,听了一口袋的糟心事,烦心得很。”连玉说,“你觉得南诏会打过来吗?”

其实南诏打过来,好像也不太关她的事。她一个异界而来的灵魂,对於大周,也没有多少归属感。

但心底这奇奇怪怪的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纠结又理不透。

“不知道。”孟泽深回道,“分而合,合而分,亲而战,战而亲,都是被自然大道推着往前走而已,非一人一力所能改变的,顺其自然就好。”

“若是深陷其中呢?也是坐而等死吗?”连玉问。

“从心而择,无愧己身。”

“你见过永寿公主吗?”连玉忽而转了话题。

这次孟泽深没有接着答,他沈默了很久,久到他们已经走到客栈,久到连玉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又开了口:“见过。小时候随母亲在云京的时候,见过一次。”

连玉:“小时候?是多小?”

“九岁。”孟泽深的情绪有一点低落,似是不想过多的讨论这个事,这个人。

连玉便也不再问。

总之,看上去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行至客栈的厢房门口,孟泽深蓦地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摊开在连玉面前:“拿来。”

“什么?”连玉一头雾水。

“两千五。”孟泽深淡淡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暗沈,反而带着一丝愉悦的气息。

连玉的脸却彻底垮了下去,哼哼道:“我保管不也是一样的吗?表哥如此不信我。”

他浅笑一声,道:“这种事,我还是想自己来。倒是你人太小,小儿持金过市,易惹灾祸,不如表哥替你保管。”

“哼!”连玉从怀中摸出那一沓银票,数出一半,拍在眼前的大手上。

而后,推开厢房的木门进了屋,“啪”的一声又把房门甩上,刚才两人之间短暂的脉脉温情,荡然无存。

他们并没有在池州继续逗留,第二日一早,便出发向着崖州奔去。

两地之间并不太远,中间隔了一座山,一条江。

山不太高,江也不太宽。行起路来自然顺畅许多,两日的时间,轻松可以抵达崖州。

找人的事情,比想象的容易了很多。

孟泽深一封拜帖,敲开了刺史林德本的大门。连玉也见到了,这个罗绮云口中执着於给皇帝递奏章的林大人。

她本以为爱写奏章的,应会是有几分儒生气,又有点年纪的人。

没想到,林德本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一双虎目,满面虬髯的健硕汉子。

一身官服穿在身上,分外的不和谐。这样的人,原本是应该穿铠甲,执长枪的。

孟泽深说明来意之后,他倏而变得热情起来,起身亲自引着两人往府衙后院走去。

穿过宽阔又简陋的后院,从角门出,入了一处巷弄。

沿着深巷往里走,拐过一道弯,现出一扇黑漆斑驳的小木门。

林德本在木门上哪个锈迹斑斑的铁环敲了敲。小门打开,握着门边,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头发苍白的老者。

或者也不能称之为老者,他身形消瘦,头发苍白,但是脊背还是直的,很直,像一杆枪,一杆还存着锐气的枪。

人是灰败的,眼神却又是清的。他淡淡地看着门外的人,无惊无忧,无喜无怒,像一潭无波无澜的水,幽深又静谧。

林德本自顾自地迈了进去,笑道:“李大人,他门是受人之托,来寻你的。”

“不要叫我大人”那老者说,“他们受的是谁的托?”

李承基退后两步,将林德本让进去,自己转身往院中行去。

孟泽深和连玉,也跟着走进了院子。

连玉悄悄抓住了孟泽深的衣袖,她的手心里都是汗,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身上也跟着有点软,说不上来有没有失望,但是这一刻她就是想抓紧孟泽深,抓住一点什么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她不是这位李大人的小女儿,刚才他看向她的眼神清冷又陌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她到底是谁?她的亲人在哪里?

孟泽深垂眸看了看被抓住的衣袖,又看了一眼连玉,见她的额头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遂扯下连玉那只手,从怀中摸出一方绢帕塞进了她的手中。

擡手对李承基施礼,道:“在下姓孟名泽深,受舅父陶西云所托,来探望李大人。舅父远在朔北,甚是担忧李大人身体安康,特让在下为大人带了护身养气的药物。”

李承基倏地转过身来,问道:“你说谁?陶西云?”

“正是。”

“他现在可还好?”李承基问道。

孟泽深:“舅父除了不良於行,其他都好。”

李承基叹息一声:“那便好。”他整个人好像突然松弛了下来,背脊也不再挺直的似一杆枪。

迎着林德本和孟泽深进了屋子。

这一处,屋子不大,院子也不大。

连玉没有跟着进屋,她就站在院子里,移了脚步靠在墙角,擡头仰望着院墙上方的青天。

浓浓的灰色云朵漫过天空,遮住了温暖的日光。

天沈沈闷闷的,心也沈沈闷闷的。

一缕悠悠绵绵的檀香,从身后的屋子飘散出来。

连玉转身看去,屋子里昏沈灰暗,有三个星点红光在昏暗中闪闪烁烁。

她移步到窗前近处,往里窥探,斑驳的旧木桌上摆着一个香炉,香炉上插三支线香,那三个猩红闪烁的点,便是燃烧着的线香,香已燃了大半。

靠近了,屋中的味道浓重许多,似是经常燃香的缘故。

香炉前方有一条长案,那案上摆放的是灵牌。连玉仔细辨认着灵牌上的字,一个一个,是李大人.妻儿的牌位。

忽然,小院的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衣差服的男人迈着大步急匆匆奔了进来。

入了院中,就开始喊:“林大人,林大人。”声音和他的步子一样急促。

林德本已从屋中迎了出来。

那黑衣服的差役一见到林德本,便急道:“大人,小风回来了,带了南诏的消息,要见您,很急。”

林德本回身对着跟出来的李承基,行了一礼,跟着那差役匆匆而去。

孟泽深看了一眼一直站在院子里,鼻尖已被冷风吹得发红的连玉,也跟着告辞,带着连玉出了小小的木门。

两人并排行在狭窄的小巷中,孟泽深开口问道:“怎么不进屋?”

连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看见灵牌了,李大人家人的灵牌。”

气氛一下子沈闷起来,两人无声地走在长长的小巷中。

南诏?

连玉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差役口中说的是南诏的消息。

她看了看旁边这一堵高墙,府衙的高墙,停住了脚步,耳朵轻轻一颤,听觉如丝线般延展出去。

孟泽深的视线在她轻轻颤动过的耳朵上,似有若无地扫过,跟着停下了脚步。

“你先回去吧,我……”

“听到了?”孟泽深问。

“嗯”连玉一惊,看向他,“你……你知道?”

孟泽深淡淡道:“继续听。”

连玉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静心仔细去听。

一个时辰后,两人坐在客栈后院的八角亭中,连玉舔着一个月中嫦娥的糖人。

孟泽深的手中也捏着一只,是后羿射日,画工精细,惟妙惟肖。

后羿拉满弯弓,箭指苍穹,甚是英武。

他没有吃,拿在手中转着圈,侧转眸子,看向舔得正欢的连玉:“现在可以说了吗?”

连玉砸砸嘴里的糖汁,说出的话也黏黏糊糊,带着糖汁的粘稠:“南诏易主了?”

“易主?”孟泽深重覆一遍,“知道是哪个王子上位吗?”

连玉嘴角扯出一抹笑,手指在自己的脖颈处轻轻划了一道:“王子们的头颅都搬家了,上不了位了。”

“是谁?”

连玉看了看手中的糖人,月亮已被吃光,只剩下一个光光的嫦娥在上边,没有了月亮,这就不再是月宫中的嫦娥,不再是偷吃灵药飞升天上的嫦娥。

她从孟泽深手中抽出后羿,把两只糖人摆在一起,笑道:“还是这样好,两个人热热闹闹的在一起。”

“你知道南诏九王叔吗?好像叫杨庭易。现在的国主是他。”连玉道。

孟泽深:“南诏国主最小的弟弟,年龄和他儿子差不多大。”

连玉将手中的嫦娥和后羿叠在一起,两个糖人瞬间黏融起来,再也分不开。

她张开嘴咬了一口,用力扯下一块,嘴角拉出一条长长的棕黄色的糖丝。

糖丝在摇摇欲坠之际,又被她伸出的舌头,三两下卷入了口中。

“据他们说,这个九王叔杨庭易伪装身体不适,养病多年,在深山之中训练了大批人马,於一个月前,王子们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围了都城。”

“王室人员已经被屠戮殆尽,朝中官员被清算者无数。整整清理了一个月,才彻底打开都城的城门。”

“那个叫小风的,才找到机会,带着消息回来。现在南诏已经掌控在杨庭易手中。”

连玉忽然往前凑了凑,道:“你知道他把兵藏在哪里的吗?就是云峰山脉的南麓。”

“我猜想,周颢的铁矿石就是卖给了他,用於武装他的军队。”

孟泽深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再出声。

连玉也不再说话,开始认真吃起手中的糖人。

南诏易主,林德本应是要立刻写奏章送往云京的。

从杨庭易此举看,以后南诏还是不是归属於大周,都很难说。

大周自己都到处漏风了,哪里还能把手伸向南诏,南诏不往大周伸手就不错了。

依着目前的形势来看,杨庭易应是要先稳定南诏国内局势。

等局势稳定,北地调过来的兵马早已抵达,崖州之地还是有平安日子可过的。

过了两日,孟泽深带着连玉和钟平,将陶西云准备的药物,送到了李承基住处。

说来,李承基能到如今还好好活着,多亏了林德本。

大太监田真把他弄到这里来,是让他死的。但林德本虽是个武将出身,却一直仰慕李大人的风骨。

自人到了崖州之后,便被林德本安排在了府衙后的小院中,没有经受开荒种地,入山野深林找寻吃食的苦。

甚至他路途之上受到的磋磨,经过大半年的将养,也早已恢覆。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街上热热闹闹,已满是新年将至的氛围。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情绪,疯跑欢笑的小孩子们手中也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

连玉从路边摊子上买了一个狐狸头的面具戴在脸上,也被这种欢乐的氛围感染,笑着问道:“表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孟泽深擡手敲了敲她脸上那个白狐面具,回道:“先不走了,今年在这里过年。”

现在出发,新年可能就要在路上过了。左右已经无什么要紧之事,不如在此处把这个年过完。

离家之后,虽然每一个新年都是在异乡过的,但他也更愿意选择在热闹的地方。

看看人间烟火,纵使不入其中,也有一分愉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