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再遇凤亭
四月二十七, 南诏再度攻城。
城墙之上,徐有虎持剑厮杀,身上已经多处负伤, 却是愈战愈勇, 对身体之伤毫无所忌。
他懦弱胆小了一辈子, 这几日,反倒是真正的勇猛了起来,骨血都在震颤,不知疲, 不知倦, 有了一种明光普照丶脚立大地的踏实感觉。
又一个南诏士兵被杀下墙头, 徐有虎扶墙而立, 手臂处挨了一刀,热血涓涓而出顺着手臂向下, 浸染墙上砖石。
“徐节帅。”一黑衣女子击退敌手, 持刀护卫过来,“今日攻势比之前更猛烈,城门怕是守不住了。”
徐有虎往城下看一眼, 城下一黑衣银甲的少年正立於马上, 看着他笑, 那漂亮的容颜,在春日的暖阳下,反而散发出刺骨的寒光。
心下一沈,多日未见, 这匹狼还是来了。
他被这少年一路追着赶着, 南诏大将是谁都还没见到,就失掉了半壁东川。这几日攻城的敌军之中没见到他, 还多存侥幸,以为敌军已经换将,却不想该等的没等到,怕见的反而来了。
天亡信州城啊!
徐有虎叹息道:“彭小姐,城破以后不要抵抗,带着你的人逃吧!”
这彭小姐正是白水渡彭家船队的彭鹰。
她行船至此,运气不好,恰遇南诏兵至,夺了白水江,便被堵在了信州城。城中守军疲弱,彭鹰带了船队中的好手,自发协助守城,与徐有虎并肩御敌七日。
虽然此前也一直听说,这徐节帅懦弱无能,但这七日,她见到的徐节帅与传闻中并不相同,是个不畏刀枪丶以身护城的硬汉。
彭鹰对其品格,甚是敬佩。
“徐节帅,你?”她眼见着徐有虎往城下看了一眼,便瞬间失了精气,整个人颓丧下来。
徐有虎道:“狼来了,拦不住了。”
彭鹰砍杀掉一个敌兵,向城外望去,要看一看,这令徐节帅丧了气的“狼”,到底是什么人物。
这一看之下,只见远方旌旗飘荡,迎风猎猎的红色大旗上,一个曜黑的“沈”字锋锐毕露,如铁枪银剑,气势冲天。
她大喜道:“沈家军,是沈家军,有救了,信州有救了。”
徐有虎站起来,极目望去,见果然是沈家军旗,正快速向这方移动,瞬间热血燃起,大笑三声,豪气冲天,喊道:“兄弟们!杀啊!援军到了,沈家军到了!今天就让这帮南诏小崽子们,有来无回!”
城上所剩残兵,瞬间被鼓舞到,士气大震,刀锋凶利向敌兵砍杀去。
沈兰台命军四面合围,每处留一个缺口,只求快速救城,不图灭敌。
沈兰卓带着夔牛,为先锋,领一支队伍,围攻南门。连玉和飞霜,分至东西两处城门,协助领军偏将攻城,沈兰台领主力部队围杀於北门。
红色旌旗漫天,战鼓雷雷,喊杀声四起,沈家军兵强马壮,声威震天。
先是飞箭如雨,倏然而至,南诏兵马被射了个人仰马翻。接着骑兵飞到,马踏刀砍,敌军瞬间溃散逃窜。
连玉追击一名将领至城南,将其斩落马下,见沈兰卓与夔牛二人正与一人缠斗,竟是已渐落下风。
她策马狂奔,看夔牛有危,脚踏马背,凌空飞起,长枪一挺,架住了削向夔牛颈部的利剑,定睛看去,竟然是老熟人。
她小手往后一推,将身壮如山的夔牛直接推离到战圈范围之外,凤亭在这个当空儿,一脚将沈兰卓踢飞出去三丈远。
连玉黑枪一立,笑道:“好久不见呀,小叛贼。”
“臭丫头,又是你。”凤亭怒目,扬起手中长剑攻去,连玉横枪去挡,却不想这是一个虚招,风亭脚下一挑,激扬起无数尘土扑向连玉眼睛。
连玉立刻闭眼摇头,擡手去遮,凤亭已经后退数步,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连玉见不远处正有一空骑,遂长枪戳地,擎飞而起,落於马背上,双腿重踢马腹,向着凤亭逃跑的方向追去。
“穷寇莫追!”沈兰卓朝她大喊一声,但连玉已经消失在密林之中,不见踪影。
城墙之上,彭鹰砍掉一个敌兵头颅,惊喜道:“退了!退了!南诏退兵了”
回首,只见一个南诏兵的长刀刺入了徐有虎的腹部,彭鹰飞跑过来,一刀砍掉这名敌兵的脑袋,去扶徐有虎。
徐有虎靠在墙壁上,对她摇摇头,惨笑道:“信州,终於守住了,我也该走了。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话落,双眼已慢慢阖上,脸上最后凝固一摸释然而满足的微笑。
他要的结果达到了,其实彭鹰并没有注意到,他是自己放弃抵抗,任由敌兵的长刀插.进体内的。援军到了,他也不能再苟活了。
只能向死而生,以自己的命,拼一个守城有成丶殉城有节的名声,为家族与妻儿博取一条生路。
他这一生起起伏伏,庸庸碌碌,都在为个人名利而钻营,到死终於做成了一件有价值,有血气的事。
“徐节帅———”彭鹰凄声大呼。
南诏兵大败,溃逃。
沈家军立於城下,信州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
沈兰台下令,大军於城外安营扎寨,沈兰卓领三千兵马入城,接管信州。
沈兰台坐於马上,立在南城门,极目远望。一亲兵来报,徐有虎刚刚於城墙之上殉城了。
他身形一滞,翻身下马,擡步向城墙而去。
彭鹰跪在徐有虎身侧,凄凄惶惶,叫一声“徐节帅”,抹一把脸上的泪,听甲胄之声渐近,停在自己身侧,见一双绣金黑靴出现在眼前。
她仰首望去,甲胄凛光,风神俊貌,正是蓉城侯府沈兰台。
沈兰台伸出一只手,她将手搭上去,借力站了起来,眼尾泛红,轻声道:“五公子。”
沈兰台:“彭小姐,好久不见。”
彭鹰道:“阿鹰谢五公子救命之恩。”
“兰台此行,尊的是皇命,於彭小姐并无微尘之恩。”沈兰台道,“反而是彭小姐义勇守城,令在下钦佩。”
“送徐节帅回府衙。”他吩咐道。
“是,将军。”身后两名亲兵,立刻上前擡起徐有虎的尸首,沿楼梯下去。
彭鹰这才发现,此情此景之下,自己那声“五公子”唤的有些不合时宜,脸颊微红,道:“沈将军,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阿鹰在所不辞。”
沈兰台往前一步,一手搭在城墙砖石之上,道:“在下正有一些关於徐节帅的事情,想求问於彭小姐,望小姐相助。”
彭鹰伸手抚一下耳鬓的发丝,笑道:“沈将军客气了,您问就是,阿鹰知无不言。”
南诏兵马退回白水江畔的道路有两条,沈兰台早已在两处,各埋伏了一千弓弩手,但见逃兵,立刻射之。
逃兵与箭雨,也顾不上反击,四处躲藏逃窜,再损一半,等回到营地,已是所剩无几。
凤亭当时见己方兵马溃散,敌军来势汹汹,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本想斩杀其两名先锋官,也算不枉自己走这一趟。
后见连玉杀来,知道一时拿不下这个臭丫头,再耽搁下去,周军合围过来,自己反倒可能殒命於此,不敢恋战,遂耍了心机,从连玉手中逃窜而去。
他在前方一路狂奔,身后马蹄声阵阵,猜想必定是那丫头追来了,心下惊惧她的一手箭术,极力控制座下马儿穿行於树林之间,蛇形前进。
突见前方回撤之兵马,遇到林中埋伏,死於箭雨之下无数,他不敢贸然前进,又恐后方追兵,只得临时调转马头朝山上奔去。
这一耽误,便露出了破绽来,连玉紧跟其后,看准时机抽弓拔箭,要将这臭小子射杀於此。
一抽?嗯?没有……
再摸一把,还是没有……
她低头看去,才发现座下骑的并不是黑风怪,她的弓箭还挂在黑风怪身上,而这匹马的箭壶之中孤零零晃荡着一支箭,弓早已不知何处去了。
她眉头一皱,不再耽搁,直接举起手中长枪冲凤亭后背掷了过去。
这一枪携风雷之势,呼啸而来,眼见枪尖已近,凤亭要命丧於此。
可是,他胯.下骏马前蹄踩中一处坑洞,直接陷入其中,跪倒下去,急速之下,凤亭越过马头,被甩了下去,长枪深深地刺入了撅起朝天的马臀之中。
凤亭落地之后,一个翻滚卸去冲力,蹲在草丛之间,见那丫头孤身一人来追,现在又失了兵器。
他立时改了主意,手握长剑,借着山势向下滑去,迎着奔驰而来的骏马,剑出削其马腿。
腿断马倒,连玉临机跳下马去,凤亭挥剑朝连玉落脚处杀去。连玉身子一矮,直接躺倒在地,像他刚才一般往下滑去,拔出腰间匕首,向凤亭两腿之间狠刺下去。
凤亭大惊,立刻后退,收剑回防。
然而,这一处,地势非常陡峭,他这一退,一脚踩空,往后倒去,连玉匕首刺空,也没能刹住车,滑了出去。
两人於乱石山壁之间急速滚落。
良久,凤亭被一处巨石接住,总算停住下跌之势,长剑已失,头脑嗡嗡作响,他揉一揉额头,向上望去。
倏然,一个黑影掉落下来,直接砸在他身上,砸得他差点一口气没能上来。
他蒙了半晌,终於把这口气喘了上来,听到身上传来一声嘤咛,心中大惊,顿时彻底清醒了过来,擡手攻去。
连玉滚下来之时,本想攀住一处止住落势,她可不想陪那个家夥坠山而死,谁知运气实在不好,腾空而落,什么也没能抓到,就这样直直摔了下来。
以为这番不死也要摔残,结果落地之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身下竟然软软的,就是头不知道磕上了什么硬物,两眼直发黑,看不清东西。
她双手撑地,想爬起来,手下凉凉地触感,不是地面,是硬甲?
再联想到那软软的触感,心下一惊,这是人,还是身着硬甲的将士,除了那个小叛贼,还能是谁?
还未抢攻出去,脖颈处已被人狠狠掐住。
本就摔得七荤八素,眼睛至今还看不见,咽喉又被人扼住,呼吸不畅,头更晕了。
凤亭扼住身上之人的脖颈,一个翻身将其压在身下,这才看清正是那臭丫头。
手下继续用力,眼角瞥到寒光一闪,定睛去看,那丫头手中还握着匕首,知道她是一时摔懵了,还没能反应过来。
不能给她反应的机会,手下继续用力,头歪向一侧,张口咬住那只握住匕首的嫩白小手。
小手疼痛之下,颤抖挣扎,匕首掉落,滚落巨石下方。
连玉在这番刺痛之下,大脑终於清新了几分,感受到压在身上的重量,突然躬起一条腿,膝盖重重向身上之人某处脆弱之地顶去。
“啊———”
凤亭惨叫一声,收手向下捂去,身体侧倒在一边,痛得直翻滚。
这一翻滚,便从巨石头之上翻落下去,再次向下坠落。
良久,下方传来一声巨响,是人落入深水之中的声音。
连玉长长喘了一口起上来,躺在巨石之上,一动也不想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