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离开

第113章 离开

连玉自那日醒来之后, 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不爱笑,也不爱动, 整日里懒懒地靠在廊下的一张躺椅上, 看天看山看水, 并不与人说话。

别人说得多了,她也就浅浅地“嗯”上一声,眉头却是微微蹙起,似是被吵得烦心。

如此次数多了, 便也没人再往她跟前凑。

褐色的药汤, 每日三碗, 孟泽深端来, 她便慢慢地喝完,顺从乖巧又带着冰冷的疏离。

她好像不会觉得苦一般, 喝得很慢很优雅, 等最后一滴喝尽,对於孟泽深伸过来的一小碟蜜饯,从来不碰, 只是摇摇头, 将药碗放回小几上。

孟泽深拿起药碗, 刚转过身,背后传来一声清清淡淡的声音。

“柏松,什么时候回来?”连玉问。

“明日就能到。”孟泽深回。

“好。”连玉的眼睛还是怔怔地遥望着天空,遥望着大山。

其实, 她看的哪里是什么天丶什么山啊, 而是大山之后,遥远的淮南。

“我要走了。”

孟泽深凝视着她, 问道:“去哪儿?”

“你知道的。”

孟泽深柔声道:“我送你回去。”

连玉淡淡道:“不用了,就让连玉留在朔北吧,回去的是萧霁月。”

孟泽深:“你知不知道淮南的水有多深?你要一个人回去?”

“那是我的事,与孟公子无关。”连玉冷着脸看向他,“我只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

“这么快,就不认表哥了?”孟泽深盯着她的眼睛,要透过眼睛看到里面的灵魂一般。

“你是吗?”连玉轻挑纤眉。

“不是你自己求的吗?”孟泽深被她气笑了,给她时间适应,最后就适应出这么个结果。

“哦,那我现在不求了。”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孟二公子。”

“怎么,这是要撇清关系了?”孟泽深笑道,笑意同样不达眼底。

“怎么,不行吗?”连玉仰着头,看他。

“连玉,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好了,就以为我是个好人?”孟泽深俯身捏住她的下颌,眼睛逼视着她的眼睛。

“所以没了哥哥,连芝兰玉树的孟二公子也要来欺辱我了吗?”连玉倔强地扬起头,将下颌往他手中送了送,并不反抗,然而温热的泪珠,却从她的眼角滑落出来。

那脆弱又倔强的一张脸,在孟泽深心中刺了一下。

下一刻,还不等他收回手,连玉已经往旁边一歪,从躺椅上摔了下去,仿佛是被孟泽深推下去的一般。

她歪在地上惊呼一声,引得院子里的诸人齐齐向此处看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仰起头,泪眼婆娑地质问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院子里的众人向孟泽深身上,投去了或谴责或疑惑的眼神。

孟泽深走上前去,直接一抄手,将她抱了起来,走进身后的屋子内,擡脚关上门。

松手,将连玉按在门上,低头冷声叱道:“有什么需求,你直接说,不准再作妖。”

“我说了,我要走。”连玉仰起头看着他,露出一截雪白又脆弱的脖颈。

“我有拦着不让你走?”

“我说了,不要你送。”她倔强地凝视着她。

孟泽深不再吭声。

连玉忽然擡起手来,攀上孟泽深的脖颈,拇指按在他的咽喉处,有一种要将其扼断的趋势,冷声道:“不准送我,不准去淮南,不准见我,等我将事情了了,自然会回来寻你。”

“为什么?”孟泽深对於自己被扼住的咽喉,毫无所觉。

“因为我的仇,我要自己报。这个理由可以吗?”连玉的拇指轻轻按下去,“就像我要自己去面对风霜刀剑一样,再也不想站在哥哥的身后,可以吗?”

“你愿意成全我吗?”

“可以。”孟泽深沈声道,“那为什么不能见你?”

声音的震颤,从指腹上传来,连玉手下再次用力:“因为你会动摇我报仇的信念。”

“然后,我会怨你,会恨你,会以后再也不想见你。”

“可是我舍不得。”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问,“这个理由够不够?”

“如果不够,我还可以继续编?编到你满意为止。”

“你想听什么,告诉我。”她忽然轻身上前,靠近他的耳畔,吐气如兰。

“不用了,你走吧。”孟泽深忽然卸了周身的气势,妥协了,让步了,不再计较了,他擡手摘下卡在咽喉处的那只素手。

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吧。

她要自由,那就给她自由。她要自己飞过暴风雨,那就让她自己去吧。

南雁不属於雪山,也许,她也从来不属於他。

他不过出现的恰是时候,成为了她内心深处寻找哥哥的一抹慰藉而已。

现在她什么都想起来了,不愿再让自己沈溺於这一抹替代品的慰藉,要亲自斩断它,然后,坚强勇敢地去面对人生,面对未来。

她从来都是一个勇於直面风雨的人,不愿意逃避,不愿意妥协。

如果没有失忆,他们之间可能也不会有这一场缘分。

他自恃一直站在掌控者的位置,到头来不过是萧霁川的替身而已,还是一个真相裸.露之后,被抛弃的替身。

.

关上的房门里,连玉也卸去周身的尖刺,沿着门扉,缓缓滑了下去,坐在地上,茫茫然看着前方。

她要报仇,她要杀人,此去淮南,必将血洗千里。

这一双手要沾染无数人的鲜血,她要走的路注定了要踏过皑皑白骨,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拦住她。

她不想让他见到这样的自己,也不想赌他会不会出手阻拦。

万一他拦了,她定是要怨的,那这尘世间唯一能让她温暖片刻的世外桃源,也将没有了。

.

翌日,柏松到了云回山,将军中诸事报给连玉听了一遍。

连玉对这些事,已经生不起兴趣,却还是认真听完了,之后,又让他将飞霜叫过来。

看着身前立着的两人,她缓缓开口道:“我在遇到你们之前就失忆了,现在因祸得福,恢覆了记忆,也想起了当年的杀兄戮身之仇。”

“我要离开朔北,回去报仇。你们是要跟我走,还是继续回朔北军中,奔自己的前程?”

“跟我走呢,前程未卜,生死难料,自是比不得你们今日在军中的成就。”

“我此番回去,人单力薄,很希望你们能助我。但,若是你们不愿,我也并不强求,只从此恩断义绝,各奔前程,他日再见,自当陌路。”

连玉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们,柔声道:“你们好好思量一下,不是诚信愿意跟我走的,日后我用着也不放心。”

飞霜立刻道:“我跟你走。”

连玉又看向柏松,柏松立刻回道:“我也跟小姐走。”

“你若是跟我走了,日后怕是十年二十年,都见不到你爹了,你爹怎么办?”

柏松道:“没有小姐,就没有今日的我,没有我,我爹还是我爹。我要跟小姐走。”

连玉点头道:“好,你们回一趟风淅园,把行礼收拾好,再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一下。我们五日后出发。”

她看着两人出去的背影,出了神。

而后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残忍,就从将他们两人牵扯进来开始吧。

未来还会牵扯进来更多无辜的人,借用无数人手中的刀。

甚至把无数人当刀用。

仿佛已经从这双手上嗅到了浓烈的血腥之气,但是她停不了,也不能回头。

连玉就这样走了,自然要给朔北军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这交代,就在柏松给张信的回信之中。

信中表明,连将军依旧昏迷不醒,柏松和飞霜要陪同她去外地寻医,归期不定。

从此,在朔北显赫一时的连玉将军,彻底淡出了世人的眼睛。

.

五日后,连玉带着飞霜丶柏松,离开了云回山,向着东南驰骋而去。

孟泽深坐在听水轩中,没有去送。

那只同样被抛弃了的小狐狸,美美地窝在他的怀里,一点被抛弃了的自觉都没有。

果然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人与动物的悲喜更不相通。

因为行动不便,稍稍送到路口就回来的陶西云,滚动着轮椅,进了听水轩,笑问道:“怎么了,人都走了,还在生气呢?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计较。”

“没有生气。”孟泽深淡淡道。

“好,没有生气,小深儿很开心。”陶西云戳了戳小狐狸的脑袋,“你这是养孩子后遗症,赶紧成亲,生个孩子养着,就能将我这便宜女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孟泽深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陶西云笑道:“好好,不提这事。小深儿哪里都好,就是不愿意将我们陶家的优秀血脉传承下去。”

“舅父,倒不如自己来的方便。”

“说什么呢?我家阿纯,可是在天上看着呢。”陶西云叱道。

孟泽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舅父这么多年忙於医药,倒是连念过的书都忘光了。”

“嘴巴还是这么利。”陶西云笑道,“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连玉走后的第一天,一切风平浪静。

连玉走后的第二天,孟泽深带着寒竹离开了云回山。

连玉走后的第三天,一切风平浪静。

……

连玉走后的第七天,孟延礼气势汹汹地杀进了风淅园。

“二小子,二小子,你给我出来。”

孟泽深并没有出来。

孟延礼冲进后院的时候,他正躺在藤椅上,翘着脚,一下一下地晃着秋千。

小狐狸坐在秋千上,一荡一荡的,乐得吱吱叫。

孟延礼怒目:“我的儿媳妇呢?”

“大嫂不是在大哥院子里吗?你来我这风淅园中找什么?”孟泽深遥遥看着他,也不起身,轻笑一声,“爹,你这话问得也真是荒唐,小心大哥哭给你看。”

“你个兔崽子,别给我扯那些没用的,我是问连玉呢?”孟延礼哐哐走了过来。

“哦,连玉啊,走了。”孟泽深淡淡道。

孟延礼:“走了,我当然知道走了。我是问你走哪里去了?”

孟泽深继续晃着秋千,回道:“走到该到的地方去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孟泽深道:“不回来了。”

“什么?不回来了。”孟延礼嗷一嗓子嚎了出来。

“嗯。”孟泽深点点头,无视他爹的怒气。

“那我的儿媳妇呢?就没有了?”孟延礼捶胸顿足,“我培养了三年的儿媳妇就凭空消失了?”

他一巴掌呼在了孟泽深头上,暴怒道:“你个没用的玩意儿,连个媳妇儿都看不住。”

这还是孟泽深从小到大第一次挨他爹的打,一时没有躲开,整个人都懵懵的。

缓了一会儿,才感觉到,他真的被孟延礼打了,一边慢条斯理地正冠,一边蹙眉道:“我没用,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你少忽悠我,你那里有用得很,我让孟铜偷了好几条你的亵裤,我有证据,你不要又骗我。”孟延礼控诉道。

孟泽深怔了一瞬,尴尬道:“爹,你还能更荒唐吗?”

“我还有你荒唐吗?”孟延礼怒叱道,“好好的男人不当,非要装太监。你个不孝子,就是想让我们孟家断子绝孙。”

孟泽深无语地提醒道:“大哥已经替你生孙子了,你既没有断子,也没有绝孙。不用再咒自己。”

“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你个不孝子,把儿媳妇还给我。”

孟泽深悠然道:“没有。”

“那你跟着我去军中,顶替儿媳妇的位置。”

孟泽深拧眉道:“你换个词,人家什么时候是你的儿媳妇了。不要败坏人家姑娘清誉。”

“她是不是我儿媳妇,还不是看你。”孟延礼气得原地转了个圈,手指着孟泽深骂道,“你,你,你真是没用,白长了这么一张好脸,白读了一肚子的书,白练了一身功夫,连个媳妇儿都守不住。”

“你快去把她给我追回来。”

“不去。”孟泽深冷声道。

“你,你,你……”孟延礼不忍心再动手,气得又转了一圈。

孟泽深:“你以为全天下都围着你一个人转吗?别人也有别人的事要做。”

孟延礼:“她有事情,你为什么不陪着,有你这么追媳妇儿的吗?”

孟泽深:“她的性格,不准我去,你觉得我去了,不会适得其反?”

“那倒也是,连玉是个主意正的。”孟延礼说,“呵,弄了半天,你是被人家抛下的可怜虫。”

“真是个废物,比你爹我当年差远了。”

孟泽深冷哼一声,别开头:“慢走,不送。”

“臭小子,没大没小,我是你老子。”啪一巴掌又呼在了孟泽深的脑袋上,不过这次不重,孟延礼哼哼道,“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了。”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