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小楼连苑

第115章 小楼连苑

柳若芯的这番识大体懂进退, 立时凸显出了萧七小姐的咄咄逼人,无理取闹。

骄纵无理的节度使小姐,与端庄贤惠的未来夫人, 大婚之日, 於门前针锋相对。

盛气凌人又脆弱不堪的萧七小姐, 生生将未来继母阻挡在了门外。

这样一场热闹,如一股旋风,席卷了整个江都城,甚至是淮南道。

那个多年来隐没於萧府深宅大院之中, 不为世人所知的萧七小姐, 以一种独特的方式, 让整个淮南的百姓记住了她。

当年萧霁月因天生孱弱, 连出府门都困难。

萧霁川便她造了一座金屋楼阁,不只府外少人知道萧府还有个七小姐, 就是府中之人, 也难见她几面。

他护着她,不让她染风沾雨,不让她为俗世所扰。

可是今日, 她不仅要踏入这俗世红尘之中, 还要成为搅动风雨的那一个。

她不能让哥哥的名字, 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要让更多的人想起他,记得他。

就像现在,每一个人谈论起萧七小姐时, 都再次想起那风姿天成的大公子, 接着就要惋惜一番。

萧霁陵抱着连玉匆匆进门,满堂宾客都见到了他怀中拢着一个红衣的绝色美人。

有那不明所以的, 只当这就是今日的新娘子,淮南第一美人,小声跟同坐的宾客嘀咕:“这是什么讲究,怎么还是儿子抱着继母过堂呢?”

“不过这第一美人,真是名不虚传,长得真美。萧节帅还真是好福气,听说当年的沈夫人也是名满剑南。”

同桌的几人都一言难尽地瞟了他一眼。

邻座之人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道:“你个呆子瞎说什么,那是萧家七小姐。”

“你怎么知道的?萧家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七小姐?”

那人往身后指了指,不少宾客都在跟身后的小厮窃窃私语。

“七小姐生来体弱,一直养在深闺,知道的人少。”

“养得那么深,那你咋知道的?”

“几年前,在下有幸见过七小姐一面。”他当年替大公子做了一件小事,去府中禀报的时候,恰巧遇见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姐。

今时今日,倒是不好再提起大公子了,免得被有心人听见,把他当成大公子的人,折了前程。

他喝了一口茶,又叹道:“刚才在门口闹起来了,今日这喜酒怕是喝不成了。”

“为什么?”那呆子一脸茫然地问道。

“这婚事,七小姐不同意,把新娘子赶回去了。”邻座靠近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她爹娶媳妇,她咋还管得着,她咋那么能呢?还有,她早不管,晚不管,非要新娘子到门口了,再出来撵人,心眼咋这么坏呢?”那呆子气哼哼地,心疼自己随出去的礼钱,好几两银子呢。

节度使收了的礼钱,肯定不会因为婚事黄了,再退回来,现在连酒席都没有了,简直亏死他了。

邻座用手肘捣一下他的胳膊,叱道:“你怎么这么虎,什么都敢说,小心被人听到。”

“俺说的都是理,凭啥不让俺说。”那呆子气呼呼的。

“你知道什么,这七小姐是大公子嫡亲的妹妹,是萧节帅唯一的嫡女,跟别的小姐能一样吗?”

“大公子不是死了吗?”

“对,你知道大公子死了,但是不知道,当时七小姐和大公子一起死了吧?”

“那她咋又活了呢?”

“听说,她被海外仙人救了,今日才刚刚回来,而且那新娘子克她,这婚要成了,她命就没了。你没看,她是被二公子抱进来的吗?刚才在外边吐血了,人都站不住了。”

“骗人的吧,这些小女子的心机,俺懂,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想要后娘呗。”

“你懂个锤子哦,这七小姐定然是个利害的,你以后可不要得罪她。”

“俺哪里能得罪上她呀,人家是天上仙儿,俺就是个拿刀砍人的兵勇子。”倏然,他的目光与二公子怀里的美人对了个正着。

那美人七小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满身的肌肉一哆嗦,手中的茶水都撒了,喃喃道:“她不能听见了吧?隔着这么远呢。”

“谁听见了?”邻座的好心人问。

“我那些话,七小姐听不见吧?”

“哈哈,听不见,听不见。”

铁勇在身上抹了抹手上的茶水,松了一口气:“吓死俺了,听不见就好。”

邻座这人啜了一口茶,幽幽道:“贵人们哪里需要自己去听啊,有无数人争着抢着当他们的耳朵眼睛。你这些话,只要七小姐想听见,就有人能让她听见。”说着,眼神往四围侍候的小厮婢女瞟了一眼。

铁勇落下去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满脸紧张地跟着往四周乱瞟。

“好了,好了,吓唬你的,咱们这样的小人物,人家小姐哪能看到眼里。”徐谦笑了笑,颇有怀才不遇的惆怅。

这一起一落,铁勇这么个大汉也憨不起来了,局促地坐在座位上,等着早散早回家。

他想走了,别人可还不想走,都在等着看热闹呢,想从只言片语里,扒出萧府的更多私密之事。

萧扶城入了大门,往正堂走去,穿过庭院,看着满院注视着他的来客和下人们,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转而露出一张喜难自禁的脸,道:“我家七儿平安回来,本帅只顾着心喜,倒是让各位久等了,婚礼延后,宴席照开,庆祝我的七儿回来。”

得了萧扶城的示意,礼官立刻扯开嗓子,唱道:“开宴,庆祝七小姐平安归府。”

这一场婚宴,最后变成了萧霁月的欢迎宴。

萧霁月一时风头无两,声名盖过了江都城中所有的小姐。

萧霁陵一路抱着连玉,穿过喜堂,进入后院。

他这一路,走的真是巧妙,所有该见到的人一个没落,都见到了。

一副兄长的慈爱貌,也是演得淋漓尽致。

只是进了后院,他有点懵,不知道该把人抱到哪里去,正常当然是送回她自己的院子。

只是她那雕梁画栋的小楼连苑,已经被四妹清芍占了去,府里又没长辈,掌家的是自己的姨娘杜氏。

他再不重视这个七妹,也没有把她送到姨娘房里的道理。

一时倒犯上了难。

正犯着难,迎面浩浩荡荡一群,府中的女眷都来了。

萧霁陵刚喊了一声“姨娘”,想问一问将人送到哪里。

连玉就开口了:“二哥哥,送我回小楼连苑吧。”

萧霁陵脸上僵了僵,难以开口,其他人的眼睛都悄悄瞟向了萧清芍,大多都是在幸灾乐祸。

在场的谁人不知,小楼连苑是萧霁川给萧霁月打造的瑶台仙境,谁又不羡慕有那样一个哥哥,谁又不想拥有这样的一座院子。

四年前,萧霁川和萧霁月的葬礼刚结束,萧清芍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

大公子没了,二公子自然就成了这萧府默认的继承人,萧清芍作为萧霁陵一母同胞的妹妹,立刻就有了高人一等的气势,更甚至,自夫人走后,一直是他们的生母杜姨娘在执掌中馈。

“二哥哥,怎么了?”连玉娇弱又迷茫地看着萧霁陵。

萧霁陵一时更加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抢院子这种事情,真是……很不好看,更不好说。

虽然他也想住进萧霁川的琢玉园,但他知道不能,背后有无数人在看着。

他要的又何止是一座园子而已。

“别喊了,现在小楼连苑是我的院子,你再挑一处别的院子住。”萧清芍秀眉一蹙,冷声道。

她根本没把萧霁月放在眼里,没有了萧霁川的护佑,萧霁月就是没有蚌壳的蚌肉,真以为凭一个嫡女的身份,就能在这个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天真!

连玉眼眸微垂,呢喃道:“那琢玉园呢?现在也是二哥哥在住吗?”

众人的目光又齐齐投向了萧霁陵。

杜姨娘立刻笑着道:“哪儿有,琢玉园自大公子走后,一直空着呢。”

“哦,那把我送到琢玉园吧,我以后住在琢玉园,小楼连苑就让给四姐姐了。”连玉柔声道。

萧清芍冷哼一声:“谁用你让了,小楼连苑本来就是我的,你死了那么多年,难道连个院子还占着,要是都这样,皇宫里的人都没地方住了。”

“四姐姐说得对,是我说错话了。”连玉整个身子往萧霁陵怀里缩了缩。

萧霁陵一阵保护欲膨胀上头,呵斥道:“阿芍,你少说两句,七妹还病着呢。”

萧清芍一看自己的哥哥,竟然护起了萧霁月,更气了,眼睛都冒起火来。

杜姨娘赶紧将她拉住,一脸为难,道:“可是琢玉园在前院,七小姐住着怕是不方便。”

连玉:“哦,那就不为难姨娘了,等见了父亲,我亲自与他说吧。”

“什么亲自与我说?”萧扶城穿过花园,走了过来。

众人行了礼,杜姨娘柔声道:“七小姐想住在琢玉园,那园子在前院,妾身怕她一个姑娘家不方便。”

萧扶城扫过众人的脸色,突然想起,七儿原先的小楼连苑已经被四女儿清芍住了,想到萧清芍的婚事,他也不好让其搬出来,便说道:“琢玉园本来就与小楼连苑连在一起,紧临着后院,没什么不方便的,收拾出来给阿月吧。”

杜姨娘应道:“是,妾身这就吩咐人去收拾。”

萧扶城看一眼萧霁陵,道:“先把阿月抱去宣明堂,其他人都散了,继续张罗府里的酒宴。”

萧扶城大步往宣明堂走去,萧霁陵抱着人跟了上去。

女眷们看着三人远去,立刻放开了声音,讨论起来。

“没想到,她竟然还活着回来了。”

“真是奇迹,大哥哥那么好的人走了,她这么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竟然活了下来。”

萧清芍沈着脸道:“活下来又怎么样,还是个病秧子,路都走不了,还要二哥抱着。”

萧清芍看她很是不顺眼,以前是萧霁川如珠似宝的宠着,现在萧霁川没了,一回来,又要二哥一路抱着,可着整个萧府,就她一个病秧子金贵了。

三小姐萧清芊笑道:“不管病不病的,那也是咱们府上的独一份,你们看看,连咱们那来势汹汹的继母,都在她面前折戟沈沙了。”

“花轿到了大门口,她一出现,就能给挡了回去,咱们七妹妹的命可金贵着呢。”

这整个萧府里,最不想柳若芯进府的,就是杜氏和她生的萧清芍丶萧霁陵,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得眼睁睁地替人家张罗婚事。

看萧霁陵那积极的样子,好像多么重视萧霁月似的,多么兄妹情深一般。

呵!他们哪里来的兄妹情深,还不是萧霁月这一通折腾,歪打正着帮了他,让他找到了对付柳若芯的刀。

这萧家的姑娘,现在谁都要以萧清芍马首是瞻,托着她,捧着她。

萧清芊这个出嫁了的姑娘,可用不着看她和杜姨娘的脸色说话,巴不得萧清芍和萧霁月两个人,狗咬狗一嘴毛。

有哥哥了不起啊,在这个萧府里,还真是有哥哥了不起呢。

她最讨厌这两个人被哥哥护在手心里的样子,她也最讨厌两个哥哥视她如无物的样子。

明明她才是府里第一个女儿,他们的第一个妹妹,就因为不是一母同胞,就入不了他们的眼,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特别是萧霁川,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哥哥,谁不想去靠近,谁不想出去炫耀。

可是他永远是淡漠疏离的,眼睛里永远无视你的渴望。

她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高站云端的人,凡尘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可是自从萧霁月出生以后,他抱着她,宠着她,给她建院子,为她做首饰,天上的神仙下了凡尘。

这府里哪一个姑娘,没有羡慕嫉妒过萧霁月,虽然她整日里一副不死不活病歪歪的样子。

但是如果可以交换,谁都想变成她,被一个萧霁川这样的哥哥宠着爱着,就算生命短暂又何妨。

萧清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睨着萧清芍。

萧清芍瞪了她一眼,哼道:“我倒要看看她能金贵到几时。”

宣明堂是一处小会客堂,也是家中议事的小厅堂。

萧扶城进了内堂,指了一处软榻,让萧霁陵将连玉放下。

萧霁陵轻柔地将人放在软榻上,起身看了看父亲的脸色,知道自己不适合留在这里,便道:“我去前边看一看大夫到了吗?”

萧扶城“嗯”了一声,又唤了仆从上茶。

连玉出声叫住萧霁陵:“二哥哥,能把我的师兄师姐带过来吗?”

萧霁陵看了一眼萧扶城,见他没有反对,应道:“好。”

空荡荡的宣明堂中,只剩了连玉和萧扶城两个人。

萧扶城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轻轻念道:“七儿,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他至今还觉得很不真实,那种情况下,病弱的七儿如何能活的下来。

这也是,虽然尸骨未回,他们也没有大力去寻的原因。没有人认为她能活下来。

连玉看着他,柔柔笑了一下,并没有作答,而是伸手端起那盏滚烫的热茶。

萧扶城立刻惊起,喊道:“不要。”

然而那盏热茶已经“哗啦”一声浇在了连玉的左手臂上。

手臂上蒸腾起一股热气,连玉用右手揭开湿淋淋粘在手臂上红纱。

没有预想中的烫伤,嫩白的手臂上渐渐显露出了一个火红的凤凰,像是刺上去的纹身,但是在场的两人都知道不是。

这是萧霁月生来便带的,第一次发现时,还是因为萧扶城起身带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浇到了七岁的萧霁月身上。

当时把萧扶城和萧霁川都吓了一跳,连忙扯开衣袖,就看到了这个凤凰印记。

这样的祥瑞,出现在一个女孩子身上,不管年龄大小,不管容貌美丑,都必然是要被收入宫中的。

可是萧霁月这样小的年纪,这样娇弱的一个身体,入了宫如何能活。

这件事就瞒了下来,只有他们父子三人知道。

“爹爹,还疑我吗?”连玉伤怀落泪,却又强自忍住,“爹爹当日还说过六个字,我虽然年纪小,却还记得。”

“凤凰血,凤凰印。”

“爹爹,还疑我吗?”连玉再次问道。

萧扶城一把将连玉抱住,哽咽道:“我的七儿真的回来了。”

连玉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轻轻推开萧扶城,用丝帕堵住口。

咳嗽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连玉的眼角都咳出了泪花,脸上也浮现出一层绯色。

等这一阵咳嗽过去,她擡起头来,丝帕上又是一片血渍。

萧扶城担忧道:“怎么会这样?这样多久了?”七儿以前身体不好,可是从来没有咳过血,如今看着怎么病得更重了。

连玉擦擦嘴角粘连的血渍,道:“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

两个月前,他正好和柳若芯定了婚事,这真的不是巧合?

“这病无药可医,缘散,病自然去了。”连玉喃喃道。

萧扶城为难道:“七儿,这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连玉垂眸,一脸忧伤:“爹爹当年可是立过誓言的,永不续娶。难道哥哥和我不在了,爹爹的誓言就可以不用守了?”

“母亲又没有要求您守贞,她若是真心爱着爹爹的,接入府里便是,为何不顾爹爹的安危,要让爹爹破了誓言,如今还要搭上七儿这条小命。”

“爹爹这是有了新人,连女儿也不要了。早知如此,我倒不如跟着哥哥去了,省了今日的咳血之苦,被弃之痛。”说着,她的泪终於忍不住流了出来。

萧扶城抽出绢帕,替她擦一擦眼泪,道:“爹爹哪里是那等只顾风花雪月之人,只是如今形势所迫,淮南的局势……”

“唉,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不懂,爹爹也不想背弃誓言啊,这么做也是为了咱们萧家好。”

“爹爹老了。”

连玉凝视着萧扶城,他的眸子已经不如以前清亮,英俊的脸上已经显出皱纹和疲态。

四年的时间,他好像确实在迅速的苍老下去。

明明是与孟延礼相仿的年纪,孟延礼还整日里风风火火的像个小夥子,她的父亲已经有了暮年的气息。

连玉心疼地握着父亲的手:“七儿的身体本来已经好了,只要爹爹将这婚事解除,七儿的咳血之症便也能好,爹爹有什么难处,就告诉七儿,七儿也可以帮爹爹的。”

“这婚事一时解除不了,但是爹爹答应你,不会成亲,先将这事往后拖一拖,等有了办法再解决。”他轻轻抚着连玉的头发,柔声道,“这件事情只有咱们父女二人知道,万不能让外人知道了去。爹爹怎么舍得我的七儿受苦。”

连玉靠在他的怀里,又糯糯地叫了一声:“爹爹。”满满的孺慕之情。

“爹,大夫来了。”萧霁陵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让大夫给七妹看一看吧。”

连玉靠回软榻上,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萧扶城理了理被她抓皱的衣袍,上边被连玉的泪水洇湿了一片。

他清了清嗓子,提声道:“进来吧。”

萧霁陵便领着大夫走了进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