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铠甲
秦府, 茶室。
窗外修竹斜映,室内茶香四溢,一张茶桌置於窗前,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分坐在两侧的蒲团之上。
秦士廉沏了一杯茶, 递给对面的萧霁月,笑道:“七小姐,长大了。”
“秦哥哥,怎得这么客气, 叫我阿月就好。”
秦士廉“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七小姐, 莫要玩笑, 咱家这个年纪可当不得这声哥哥。”
萧霁月笑道:“不喜欢啊?那秦叔父?”
“淘气。”
萧霁月一撇嘴,满脸的娇憨:“那怎么着, 总不能让我喊秦公公吧?显得多生分。”
“七小姐, 本就不应与咱家一介阉人来往。”
“你不愿与我来往,那为何又要帮我?”萧霁月两颊鼓起,生气道, “我一无所有的时候, 你愿意帮我, 我回来了,你反倒要与我划清界限,哼,生气了。”
从大壮和大头带着她的亲笔信抵达秦府之后, 一切的布置和安排, 都有秦士廉的帮忙和支持,包括江都的局势, 海上的船只,还有解决杜家动用的兵马。
当年哥哥曾经说过,有难之时,如果找不到他,就去找秦公公。
公公是光明磊落之人,值得信任。
秦士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和阉人搅合在一起,能有什么好名声,你日后还怎么嫁人?”
“谁说我要嫁人了,我才不嫁人,这辈子都不嫁人。”
“好好一个姑娘,怎么能不嫁人?”
萧霁月轻啜了一口茶,眼皮微擡,笑道:“姑娘不一定嫁人,宦人也不一定埋没宫廷。”
秦士廉手中慢慢摆弄着茶具,并不接话。
萧霁月将空了的茶杯往前推了推,秦士廉为她重新斟上一杯,回手时,发现衣袖竟被这小丫头拽在了手中。
她纤细白净的手指拈着雪色的衣袖边缘,却衬得手指更加嫩白鲜润。
“秦叔父,脱了这身紫袍,帮我可好。”这雪色衣袖在她手中,仿佛变成了那紫色宦官衣袍一般。
“七小姐,要做什么?”
萧霁月笑道:“我要做什么,叔父既然猜到了,又何须再问呢?”
“叔父隐世十年,不愿站在世人面前,其实心中也是有恨有憾的吧?”
秦士廉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又继续慢条斯理地煮茶,红泥小火炉上的水,滚动沸腾起来,氤氲白气飘散而出。
他的脸隐於白色雾气之后,一时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我知道叔父心中的恨,也知道叔父心中的憾,所以今日才敢邀叔父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萧霁月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木盒子,她将盒子往两人中间推了推,打开锁扣,盒子顶盖揭开,四壁向四面倒下,里面的物品清晰地呈现在秦士廉的面前。
那是一套银光鋥亮的铠甲,是每一个热血少年的梦想,可是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过了少年热血的年纪。
不,他哪里少年过,哪里热血过,一个残缺不全的人,何谈少年热血,何谈梦想。
他的眼睛凝视着这身铠甲,捏着茶杯的手指渐渐因用力而发白。
一种心痛又窒息的感觉,从血液里蔓延开来,直到传遍全身。
身体残破不堪的屈辱,人生无望的懊丧,儿时梦想的破碎,那些常年压抑在身体里的不甘与愤恨,倏然一下爆散开来。
他凝视铠甲的眼睛渐渐变红,捏着茶杯的手还在不自觉地用力。
这不是一套普通的铠甲,是每一个秦家儿郎及冠之时,家族为其准备的冠礼,两侧肩吞处是篆体的秦字。
他及冠之时,秦家已经不在了,再也无人为他准备这样一套铠甲。
不,他一个阉人,哪里来的及冠。
“咔”茶杯在他的手中碎裂,锋利的白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沿着手缘滴落下来,落在刺白的碎瓷片上。
萧霁月拉过他的手,从他雪色的衣袖上撕下一块布料,一圈一圈缠绕住伤口。
“叔父,帮我好吗?”
秦士廉擡起头来,凝视着他,眼中的红色还没有褪去,却并不应声。
萧霁月缠绕布条的手指,仿佛无意间按在了伤口之上。
秦士廉轻嘶一声,垂眸去看,血液再次涌出,渗透了布条,红色隐现。
他轻叹一声,从萧霁月的手中挣脱出来,扯掉已经脏污的布条,从怀中抽出一条绢帕自己缠系了一下,“大公子若是能见到现在的你,该是很欢喜的。”
“我不管怎样,哥哥都是喜欢的。”萧霁月反驳道,眼中却立刻露出落寞。
秦士廉见她那般,忽觉自己一时失言了。
还未出言安慰,她又立刻转了笑脸,开口道:“叔父可知道朔北的孟泽深孟二公子?”
“自然是知道的,是个文武双全丶才华横溢的谪仙。”秦士廉回道。
“对,就是他,叔父可能不知道,他那里不行的。你看,虽然不行,也不耽误他读书习武,也不耽误他名扬天下。其实这个事情吧,只要自己不在意,就什么影响也没有。”
秦士廉一时有点懵,接道:“他什么不行?”
萧霁月向前靠了靠,轻声道:“就,就,他其实也是公公,跟叔父一样的。”
秦士廉一张玉白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如火烧一般,呵斥道:“你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说这个,议论男子的私事。”
“那你倒是不要一口一个阉人地贬斥自己啊。”萧霁月哼道,“我这是在帮你,重新建立正确的自我认识。”
“以后,不要自我厌弃,挺直了腰杆,学习孟二公子通透的人生态度。”
秦士廉无奈地将目光移到窗外的修竹之上,沈默不语。
萧霁月道:“叔父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帮我了。”
秦士廉刚要张嘴,萧霁月抢先道,“这身铠甲是我托人,为叔父量身定制的,叔父还是穿上试一试再说话的好。”
秦士廉道:“你……”
萧霁月又打断了他,笑道:“大头,我就先接回府了,大壮先留在这里吧,叔父帮我好好调.教一下,日后用起来也顺手一些。”
“我看叔父的兵都调.教得很好,叔父可不要埋没了自己的才华。”
她起身理了理衣服,直接走了出去,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不给秦士廉拒绝的机会。
秦士廉眼角的馀光又瞟到了那身铠甲,银光闪闪,英武不凡。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去,甲衣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想起,儿时父亲将他抱在怀里,他双手搭在父亲的肩上,手下就是这种感觉,冰冷又坚硬。
连纹路都是一样的。
萧霁月离开秦府的时候,带走了大头。
大头很高兴,也很兴奋,完全没有要跟哥哥分别的不舍。
萧霁月对於他这种仿佛被什么邪.教洗了脑一般,满心满眼都是姐姐的样子,非常满意。
回到琢玉园之后,又派人将萧霁原唤了过来,给两人互相介绍一番,嘱咐了两句,便让萧霁原带着大头回去了。
大头就是她安排给萧霁原的移动洗脑包,让他时刻谨记要以姐姐为重,不要长着长着生出什么不该有的野心来。
天色笼黑之时,萧扶城回到府中,遣人将萧霁月叫到书房。
“寿州那边处理地怎么样?”萧扶城坐在书案之后,问道。
“很顺利。”萧霁月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份公文翻阅起来。
萧扶城将那份公文抽走:“怎么个顺利法?”
“该杀的杀了,该埋的埋了,剩下的都很听话。”
萧扶城:“……”
萧霁月又将那份公文抽了回来,笑道:“爹爹,藏什么?淮南现在还有我不能看的公文吗?”
萧扶城心中一哽,就要发火,又想到对着这个女儿,发火也是无用的,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劝道:“你用武力能解决一时,解决不了一世,治理一方,靠的是脑子,不是蛮力。”
萧霁月不以为意道:“我现在只需要解决一时的问题,不需要解决一世,而且,治理一方虽然不需要蛮力,但是拿下一方却很需要蛮力。”
她盯着手中的公文看了看,忍不住笑出声来:“难怪爹爹不想让我看,原来是光州来的公文啊。”
“怎么着,柳若芯还没有死心,还想来给我当继母?还是爹爹春心不止,依旧惦记着这淮南第一美人?”
“胡说什么呢,你既然看了,就再往下翻一翻,全部看完。”萧扶城蹙眉道,“柳荣生这几年在光州日渐坐大,年年私扣税收,今年更甚,直接全部截留了。”
萧霁月看到后边,果然如此,那柳荣生先是对她大闹婚礼的事情痛诉一番,接着哭诉自己女儿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自己受了多么大的创伤,七拐八绕到了最后,就是光州今年的税收一分也不交了。
很好,送上门的出头鸟。
税收啊,那可是好多好多的钱,萧霁月笑道:“今年淮南的赋税上交了吗?”
萧扶城满脸愁容道:“还没有,缺了光州这一份,税收的银子还没凑够。”
“爹爹,不用发愁,你只要不惦记给我找后娘,光州的这一份,我保证给你顺利讨回来。”
“你?”
“对,就是我。”萧霁月笑道,“爹爹难道还信不过我?这段时间,我要做的事情,有做不成的吗?”
萧扶城冷哼一声:“那倒是没有。”
虽然事情都不太如他的意,七儿自己倒是如意得很。
“那就交给你了,腊月之前,必须收上来。”
“成。”萧霁月应了下来,“那麻烦父亲跟管理税赋的人员通知一声,我要查阅卷册,参考行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