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考验反应力和身体灵活程度的黑色应援物,炸弹是更人为的威力,还考验直觉。
很不巧,在这种特定的事上,白水相当敏锐。
当炸弹发出第一连串的爆炸时,他在离黑色应援物区不久的地方,当炸弹发出第二串的连环炸时,他已离开炸弹的主要波及区域。
当炸弹发出第三连串的爆炸时,他度过了较为平缓空白的中高空,彻底坠入东京的居民建筑物区。
这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好消息是:楼层越来越低,已经从近一百层坠到了二十层以下,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再过片刻,或许只要找好缓冲,那哪怕直接落在地上,也只会受伤。
坏消息则是:下方的居民区在转动。
像是玩游戏进入下一个环节般,当上方的炸弹停止时,下方原本如豆腐块整整齐齐的建筑物忽而一层层地转了起来,层与层之间的棱角都缓缓侧出,宛如魔方,却因放大了无数倍,而显得有些毛骨悚然。
白水:“……”
他开始理解为什么怪盗乌鸦会一次次和怪盗基德对决,却相当不上心,仿佛在敷衍拖时间了。
不是仿佛,确实是在敷衍拖时间。
没有一定的时间,是无法把建筑物群改装成机关的。
……但是,至于吗?
建筑物旋转的幅度不大,速度也很缓慢,但层数和体积在那里,哪怕只是略微错开些、展出一层层的棱角,和其他的建筑物相互配合着,都像是巨大的齿轮地狱。
转动间,它们将空间挤压得越发狭小,个别时刻,临近的建筑物楼层甚至会近乎擦肩而过,彼此的距离不过短短两个手掌,看起来根本容不下人类的通过。
白水自己可以试一试究竟是看起来、还是真的无法通过,但有中森青子在,他只能再度调转角度,用背部去增加摩擦,在最上方的转动楼层处短暂停留,边看向下方、寻找合适的通过时机,边将余光调转向不远处的另一片有天台的建筑群。
就在他余光看过去的两三秒后,上方再次传来破空声。
两声。
一声落在他的正上方区域,沉闷闷的,是显而易见的威胁:不能中途停下。
一声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天台上,是空有炸声的礼炮,是含蓄的威胁:不许去其他区域。
白水再次:“……”
下方楼层的转动速度在渐渐加快。
观察几秒,确定这一点后,他垂眼看了看怀中的中森青子,简短道:“我们要尽快跳下去。”
中森青子一直被他抱着,从始至终都很安静,哪怕是在空中旋转的失力时刻,她也没有做出什么会妨碍到人的本能动作,像是一只乖乖趴在人怀里的猫,说话和呼吸都细声细气的。
大部分时间,她都将面庞埋在白水的怀中,这是出于保护脆弱头部的目的。
这一动作,也恰好可以掩盖面色。
此时闻言,她抬起了些头,露出了一张年轻稚气、在昏暗中显得过分苍白的面颊,蓝色的眼睛如水洗般明亮,却不再朦胧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雾气,似乎是已经在接二连三的危机中镇定了下来。
她护着白水后心的手掌用力的些,在自己被带着向下跃去、失重感再次袭来时,说出紧张而又惊疑不定的话:“这、”
“白、白水,”
“怪盗乌鸦好像……”
好像是奔着他们死而来的。
话说到一半,中森青子便被白水用掌根压着后脑、压回怀中,她的面颊再次阴于阴影与衣物中,铁着白水的心口,细声细气的声音也越发轻,像是从白水心中说出的幽幽之声:“如果实在……”
抱着人向下跳时,哪怕落脚点是静止不动的,也难免会出现碰撞,更何况落脚点是动的,且动得越来越快,白水还不能长时间停留在某一层。
一旦他长时间停留,上方便会传来破空声,随机炸响炸弹或礼花。
在一下下的跳跃感中,在白水身体碰撞到建筑物而震颤的触感中,在很轻微、不贴着喉咙就听不见的忍痛闷哼声中,中森青子说:“其实…”
如果实在很危险……
其实可以放弃我。
建筑物之间在收紧,慢慢的,最大处的空隙缩至一米左右。
白水在这狭小的空隙间坠落着,每层楼都要寻找借力点、缓一缓坠落趋势,不等中森青子说完,他就干脆利落地打断:“你不是累赘。”
中森青子不是‘累赘’,而是‘被无辜牵连’。
不是‘如果中森青子不在,他不至于如此狼狈’,而是‘如果不是他的错,中森青子根本不会遇到危险’。
空隙越发狭小,渐渐的,连两人都容不下,白水在不断调整肩膀、主动用后背和肩膀去和建筑物碰撞,以此来换取正面的空间。
中森青子没有碰撞上建筑物,但能从怀抱中感受到一下又一下的碰撞,她又说:“如果你是因为快斗……”
白水打断:“不只是。”
那么认真地保护中森青子,不只是因为黑羽快斗喜欢她,也是因为他们是朋友,是虽然现在不记得、可幼年相识的朋友,更是因为她是受害者,因他而产生的受害者。
他无法对受害者袖手旁观。
每一名受害者,都会令他想起童年残影中那两张缓慢腐烂的面颊,从幼年于衣橱中目睹父母的死亡开始,他就注定无法对受害者袖手旁……
在运转到这里时,白水流畅的思绪卡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违和之处:无法对受害者袖手旁观……吗?
但是,在他的记忆里,他是相当冷血,冷眼旁观无数受害者死亡,从未伸出过援手的人。
甚至不能称之为人,应该称之为‘动物’或‘摄像头’。
他怎么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他无法对受害者袖手旁观’的思绪的?
他的记忆,他似乎只是缺少‘和黑羽快斗、中森青子相处时光’的记忆,是不是正如黑羽盗一所说,还缺少着更多其他的碎片?
思绪陡转间,白水察觉到怀中的另一具身体仿佛水、不知为何往外流了些,他感觉到中森青子抬头、调整姿势为令他更省力的拥抱。
她抱得很紧,声音很轻,“我会……死吗?”
很微不可察的,有一缕很浅淡的违和感掠过心头,但又被‘死’这个字眼镇下。
白水再次短暂地在一层棱角处停顿住,“不会。”
中森青子的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轻,与其说是在和白水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我才十六岁……”
“十六岁,就要死了吗?”
“但是,怪盗乌鸦,”她像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断断续续,词不成句,只有零碎的关键词,“你和快斗都……”
风声中,有一缕暖流袭来,是叹气。
“他好厉害。”
“也没办法的吧?”
但是,那可是怪盗乌鸦。
是你和快斗的……连你们决斗起来都要认真以待,更何况现在根本不是决斗,而是单方面的落入圈套呢?
好像已经输定了。
怪盗乌鸦好厉害,厉害到哪怕面对‘在十六岁就死去’的事,中森青子都没办法反抗。
那就只能……
死。
似乎有些熟悉的逻辑回旋着击中白水,他下意识要否定,但在他开口之前,他怀中忽而一空。
不知何时,中森青子已经又仿佛化身为水,向外流去,明明上一秒还被紧紧搂住,下一秒却已轻盈地离开怀抱,向下坠去。
她好像也有些惊讶,蓝色的眼睛睁圆了些。
可和在楼层对比,那双眼睛里的惊慌不安少了些,水雾也少了些,转而的是一种很轻的怅然,已经接受了‘对手好厉害,没办法应对,好像只能死亡’的怅然。
她看着白水。
蓝色的眼睛像是海,平静宽阔,能温和包容任何事物的大海。
她在下坠。
她的下方有一层正在转动的楼层,在惯性未完全消解时撞上去,可能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力。
转动楼层的遥遥下方是地面。
一旦落在地面上,她会死。
思绪转动得多快,白水所看到的一切便有多慢,整个世界都好像放慢了几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下下方。
和一开始比,中森青子不再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她的面颊苍白而神情平静,在飞舞的黑色发丝间,竟像是一张尸体的脸颊,有一抹淡淡的僵。
但是白水畏惧死亡。
直到这一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他畏惧死亡。
他怕死。
很怕很怕。
很怕很怕很怕中森青子会死。
当死亡在自己身上降临时,他不觉得如何,可当死亡在自己年仅十六岁的童年朋友、亲人上降临时,他才忽然意识到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才意识到死亡有多么恐怖。
在思维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白水已然本能地借力扑去,在大脑的一片空白中,他下意识伸出手,手指穿过冰凉的黑色发丝,再一次地抓住中森青子的手臂,用力地把她抱住,“青、”
这个拥抱很用力。
在完整的‘青子’称呼出口时,非常微妙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破碎,他感觉到这个拥抱有些熟悉,有一瞬间仿佛被回抱住。
除了这个错觉,还有高空冷风、建筑物、中森青子迅速远去的其他错觉,他错觉般地听到了迅速靠近至耳畔、属于成年人的声音:“白水。”
“怎么啦,又做噩梦啦?”
他错觉般地看到一个拥抱。
在比他体型大许多的怀抱中,一只手在不着痕迹地摸向他的手腕,另一只宽大的手则拍他的后背,有女性轻柔的声音穿过玻璃破碎声,朦胧着传来:“做了什么噩梦,告诉妈咪好不好?”
是黑羽千影的声音。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语气也很温柔,比正常母亲对待正常孩子都要再温柔无数倍,仿佛在哄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怕不怕,妈咪在~”
落在白水后背的手在不停地轻抚着,落在他腕间的手则迅速地摸过两三遍、确定他没有下意识躲避的动作后,那只手抬起摸向他的肩膀、又将他的脸颊捧起。
朦胧的,模糊着一层淡淡光芒的画面中,白水看到了黑羽千影的脸,她眼睛弯弯笑着,“宝宝看喔,妈咪在呢。”
“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妈咪哦。”
“比如现在,就可以告诉妈咪你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是眼睛受伤了吗?怎么一直在眨单侧的眼呀?”
不是眼睛受伤了。
是死亡时被匕首刺入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