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社的大伙儿搬离了青砖绿瓦的神祠,来到了拥挤的街边、嘈杂的桥头与生满青苔的渡口,有条件的租赁间临街小铺,没条件因陋就简支起个草棚,就这么作了道场法坛,吆喝着招呼行人,当道宣讲起《钱唐城隍说驱凶除煞要义》。
钱唐的人们起初并不以为意。
毛神,毛神,每年市面上总会冒出多如牛毛的各路野神,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法相一个比一个怪耸,故事也一个比一个玄奇,但落到实处,总是趋同。
信徒问:“师公,近来诸事不顺,我纵尽心奉神,各处香火、月例不敢稍有遗落,日子却越发难熬,甚至家中口粮也窘迫,这是为何?”
巫师答:“这是奉神不诚,坏了福禄。”
“该如何是好呢?”
“捐些香火。”
信徒问:“师公,我最近身子越发不爽利,稍干点活,胸也闷,头也晕,这是怎么呢?”
巫师答:“此乃邪气入体,坏了元气。”
“该怎么驱邪呢?”
“捐些香火。”
总而言之,捐些香火。
钱塘人早已司空见惯。
但这位李天曹刚刚斗败了法王,坊间好些有头脸的人物信誓旦旦,声称其驱鬼有功,上苍因之举其为钱塘城隍,办了好多祭祀,风头正盛。再加之,那些师公们招揽听众时花样繁多,有的发放粥水,有的编词唱曲,有的卖弄幻术,甚至还有个当街诊病的娘子,据说医术了得。
所以钱塘人也愿意凑凑热闹,听听这位新城隍唱的什么经。
这不听不打紧,一听吓一跳。
“娘子,我近来诸事不顺,纵尽心奉神,各处香火、月例不敢稍有遗落,日子却越发难熬,甚至家中口粮窘迫。这是惹了哪家神灵不快,不肯施福予我呢?”
“老丈,以往各项月例多是鬼王为盘剥百姓巧立名目,长期以往日积成俗,府君已命令禁止,何人还敢强索?且予我说来。”
老头打了个哈哈,东拉西扯。
“娘子,俺最近身子越发不爽利,稍干点活,胸也闷,头也晕。这是中了邪?还是生了病?”
五娘仔细打量眼前的大娘,枯黄的头发,干瘪的脸颊,她“哎”了一声。
“大娘,多吃点儿东西。”
大娘笑眯眯点头,心里却道,这大夫果然不是女人能做的,尽胡说八道,为了不白来一遭,连讨要了七八碗药饮,灌得肚皮滚圆,才满意离去。
与此同时间,在各坊的各个人流汇聚处,城隍的使者们解答着相似的问题。
“凡阴祀恶鬼,供给血食者,斩,抽其魂魄永填石塘。”
“凡人死困于尸,必受腐痛而为历。拘魂于尸者,不知情者,杖;明知故犯者,斩。”
“凡有奸恶以鬼神为名勒索钱财,拘其魂,罚役五年。冒称城隍属吏者,倍之。身领城隍职司者,再倍之。”
“凡僧道巫鬼以妖法为害,为盗者,杖;奸?者,宫;杀人者,斩。”
……
因使者们都外披着一件麻衣短褂,背书“驱凶除煞”四字,所以钱塘人都叫他们麻衣师公。而那卷《钱唐城隍说驱凶除煞要义》,里头这也不行,那也不可,这个要杖,那个要斩,钱唐人干脆叫它《麻衣律》。
既然称作“律”,态度也就可见一斑。
它如若是个好东西,人们自会抢着践行,又何需强行约束呢?
更何况,乔迁拜神,红白除煞,种种俗例那都是祖父曾祖父一辈一辈传下来的,自有道理在里头,一味禁止,可是要坏了风俗人心的呀!
覃十三深以为然。
烧符治病,礼神除厄,百姓得了心安,巫师得了银钱,鬼神得了供奉,本就是三方得利的事,而今指为恶俗一刀切除,却叫百姓如何心安?鬼神如何饱足?巫师如何生活?
所以,他因无有劣迹被阴阳司从巫师里挑拣出来为城隍说经传道时,说着经文总觉舌头打结,披着麻衣常感领口刺挠。
浑身别扭时,好巧不巧,有老客户上门求他驱煞转运。天行有常,命运本是缥缈之事,岂是烧几柱香、磕几个头能改变的?凡间法事,多只起个心理安慰,所以《麻衣律》中明令禁止巫师借此敛财,覃十三自也不敢顶风犯案。
奈何。
对方又是扯交情,又是递银子,实在推脱不过,悄悄给了符水。
这一下却是开了口子,人们蜂拥而来,将他说经的摊子围了个里三重外三重,统统是带着银钱来求作法事的,一眼望去,这生意比他过去红火何止百十倍。
覃十三恍然一惊,莫非这才是城隍真意!
当夜归家,他美滋滋清点了今日所获,正盘算着上供多少。
突然。
“怦”的一声。
房门被一脚踹开。
扭头惊望,但见着一队阴兵鬼卒气势汹汹涌入,领头的两个鬼吏飞也似的上前,左右拽着胳膊,粗暴地将他提起来,反扭到一个眼熟的毛脸儿跟前。
覃十三又惊又怒。
“驴……”
“驴你爷爷!”
毛脸儿抬手给右脸一脆响。
“黄……”
“黄你奶奶!”
又给左边一巴掌。
叉腰嘿嘿道:“吾今被府君拜为‘翻坛倒庙’使者,专职追查不法之淫祭烂祀。”
说罢,新鲜出炉的黄大使摇头晃脑,啧啧有声:“覃兄弟,你好糊涂,怎可干犯府君律令?好在落在了我手……不,是念在咱们过往交情,就小仗三十略作惩戒吧。”
覃十三傻了眼,没及说话。
黄尾已对左右嚷嚷道:
“弟兄们,莫要心软,今日索钱,明日害人,咱们这是惩前毖后,是在治病救人啊!”
接着,猛一挥手,鬼差们便把覃十三摁在地上,脱了下裳,抡起棍棒就打。
再一挥手,鬼卒们四下出击,要没收非法所得。但在场没个账本,谁说得清?于是乎,这个拿铜钱,那个抓银子,剩下一个鬼差没事可干,却不好两手空空,四下瞧瞧。嘿!有个羊圈!
一顿噼里啪啦里。
覃十三惨叫着发出了今夜唯一一句囫囵话:
“那是我的羊!”
第二天。
覃十三本想撂挑子不干,可你一介降人,刚犯错受刑罚,就要跑路,莫非是对城隍老爷心怀怨恨?只好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继续去街口上班。
他料想昨日好大动静,街坊们晓得他恶了鬼神,摊前定然冷清。
没想,到地儿一看,门前熙攘更胜昨日。
莫非消息还未传开?
苦等他“开业”的信徒却道,犯了城隍律令的巫师不少,但不是闭门不再见人,就是干脆消失无踪,家里神像法坛都被打砸干净,据说是被“翻坛倒庙使者”捉去,连人带神被封入青石拿去填了撼海塘,活蹦乱跳的就您一位。
啥?
脸上的巴掌印?
那是鬼神显灵留下的神痕哩!
师公,还是您这儿最灵应,做法事害得找您啊!
覃十三有苦难言,干巴巴念着经文,只求早早下班。岂料,今日却来了一“倔驴”,刚死了老爹,好说歹说愣是不听,非求着覃十三给他作法事,纠缠不去,把覃十三惹急了眼,抄起手仗啪啪三下,这才走脱。
更没想,冒出个《西游杂剧》入脑的高人给了那倔驴指点一番,他竟背着老爹的尸体半夜三更找上了门来。
覃十三无可奈何,见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也就半推半就了。
刚完事。
砰!
大门又被踹开。
覃十三仰天长啸。
接着。
熟稔地被摁倒,熟稔地被扒下裤子,熟稔的棍棒没落下前。
他大声疾呼:
“我还没收钱!”
第三日。
人群愈盛,但覃十三已打定主意,只念经不干事。旁人若跪下磕头哀求,他也跪下挨个磕回去,一个都不少;旁人若急眼了骂娘,他也污言秽语句句还回去,一句也不多。
“师公,算命的说我娘子今年命中犯煞,最近她真就性情大变,莫非……”
“没错,她在偷人。”
“师公,我家死了……”
“借把凿子,钻开天灵。”
“师公,俺老大不小好不容易要娶媳妇,你们不来驱披麻煞,这红事该怎么办啊?”
“恶鬼都被驱走了,哪来什么披麻煞?怎么办?脱裤子钻被窝不会?要我帮你办?”
吓!
周遭一片哗然。
麻衣师公办红事,竟要先替新郎尝鲜么?!
求作法事的这对新人,男的是老水手,年纪大了洗手上岸,女的是个小商贩,平日走街串巷卖卖针头线脑,生意不好时,也兼卖皮肉,两人系多次短期恋情修成长期爱果。
男方是海上男儿,为人豁达。
打量打量覃十三,虽长得丑了些,好在身条板正。
“未尝不可。”
女方是小商人,要小气些。
“须给钱。”
覃十三破口大骂。
当天,流言纷纷飞遍钱塘,说是怪不得麻衣师公不要钱,原来是要人哩!
理所当然,当夜鬼差上门又给他一通好打。好在,一连三次犯事,阴阳司也嫌他不着调,拔了他那身麻布短褂,覃十三自个儿也乐得清闲自在。
可没几天,一折戏文忽的风传钱塘,讲的就是他覃师公挨棍子的故事。
只不过为了更跌宕起伏,戏文里覃十三摇身一变,从投诚的墙头草变作含羞忍辱潜伏窟窿城的义士,为李城隍驱逐恶鬼立下了汗马功劳,事后亦得了城隍配下职司,可他江湖习气不改,不是勒索钱财,就是勾搭妇人,百姓不堪忍受上告神灵,惊动了监管巫法、淫祀的黄大使。这黄大使本是其至交好友,有他有过命的交情,查得他犯了城隍法令,却是大公无私,亲自率领鬼差缉拿,仗责其三次,最后一次更是上书城隍剥了他身上阴职。他心怀愤懑,醉酒后打入黄大使宅邸要问个分明,却见得好友卧床不起,才晓得黄大使心怀往日恩义,每问罪于他,自已都悄然替其承担大半的板子。他本性终究不坏,感激愧疚之余,也幡然醒悟重归正道。
这则戏文,虽本意在宣传所教,但故事间塞了许多踹寡妇门之类喜闻乐见的情节,故此很是风靡一阵。
覃十三也“沾光”成了大名人,乃至窟窿城暗中潜入人间作祟的鬼使也信以为真,以为他覃十三当真是甚重要人物,幻化成美人意图行刺于他,恰巧被夜游撞见,召神唤将,四下围捕,出手的两头鬼使,一擒一逃,再得佳绩。至于覃十三,万般无奈,只好披上麻衣重新上阵。
…………
无论是五娘,还是覃十三,或者更多的麻衣师公们,他们是城隍府吹往坊市间的新风,而他们的所见所闻又回馈到刘府,化作各司书案上的千头万绪。
城隍衙门早有议编练新军,为将来反攻窟窿城或者其他敌人作准备。新军用武判铜虎作校尉,刘府剩余的三位家将刘元、董进、景乙作旅帅,挑拣飞来山厉鬼数十头为骨干,再精选钱塘死人中骁勇者三百余为兵员,万事俱备,临了却发现,士卒手里没有兵甲作操练,将官身上也缺乏香火凝法身,事情难以推进。铜虎倒好,招呼老兄弟抢了夜游神的活计夜夜满城捉恶鬼,三位家将无所事事整天找李长安倒苦水。镜河便提议,与其编练新兵,靡费颇多又难以成事,不若下令挑拣各寺观的护法兵马填入军中,既能快速形成战斗力,又惠而不费。幕府中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李长安想了又想,觉得城隍府手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枪杆子还是干净些好。便把刘府府库搜刮了干净,又从各家社团里借调了些兵刃,再把铜虎揪回来,将这些日子收集来的香火大半交给他,仍是不足,只好让他们缩减编制,再三挑拣淘汰宁缺毋滥了。
速报司又上报,钱塘近日频频发生杀鬼、伤鬼事件,查得原因,却是“解冤仇”时期,为了给窟窿城及其爪牙制造麻烦,解冤仇们散播了大量的法器、符箓到坊间。如今,这些符箓、法器反倒成了城隍府的麻烦,凡人不懂其中门道,得到了就胡乱使用,钱塘又是人鬼杂居,难免误伤好鬼。李长安一边和大伙儿商量着修改了《要义》,添加了滥用法器、符箓的危害与罪过,一边叫鬼差们尽快收缴流落在外的法器符箓,又约谈了各家巫觋、法师与寺观,商定了能贩卖的法器、符箓的范围。思及曾经沿街卖符的日子,也算是屠龙者终成恶龙了。
许多麻衣师公纷纷上书反映:为拔除窟窿城在人间的香火,城隍府采取矫枉必须过正的策略,将一应火凶、水凶、红煞、白煞等等打为淫祀,一律禁止,收押、杖责了胆敢犯禁的巫师,百姓没有选择,只能依麻衣师公们所言,放弃了旧俗。然而,百姓听从之后,某些人却因此发了癔症或大病一场,叫许多麻衣师公的努力作了白费,钱塘上空的青莲都褪色几份。仔细调查后,才晓得钱塘本地人鬼混杂、阴气积淤,本就易催生凶历。旧俗中固然有恶鬼借此盘剥,却未必都是虚构。幕府只好再修改《要义》,只消不祭拜窟窿城,便允许巫师做法事,但事前需禀告城隍府,做法事时也需阴官在场监督。
有府中僚吏并坊间友好人士联合上告,恶鬼退入地下后,食秽、掠剩等诸司人员逃散一空,以致沟渠污秽山积,市上奸人横行,请复立食秽、掠剩、回禄诸司。城隍不许,以为清通沟渠,灭火防灾,监察偷盗是人间之事,合该官府管制,坊人自理,与冥府何干?城隍府只消记录在案,死后奖惩即可。
因城隍宝印遗失,诸司运行不畅,文判华翁欲重订生死簿,但无论是统计生籍还是死籍,以往都顺从配合的各坊坊正与鬼头们却尽作推脱,再三追问,原因却是轮转寺不许,事遂搁置。
如此等等,一桩桩,一件件,最终都落在《钱唐城隍说驱凶除煞要义》这本小册上,删了又改,改了又添,开始还抄印新册,后来干脆在旧册子上删改、贴黄或塞新的书页,连名字都改成了《钱唐府君驱凶除煞大律》,于是原本薄薄一册《要义》已成了厚厚一本《麻衣律》。
律既成册,言已成书,那么事自当功成。…………
城北有一口老井。
井水早已干枯,因俯探深不见底,便有传言其直通幽冥,坊间唤它“悯老井”。然,一口枯井,谈何悯老呢?
钱塘固然繁华,但街边也少不了乞儿,严冬也少不了冻殍,坊间人家总有穷途末路的时候。到了这地步,男人尚可投身南洋,女子可为他人妻妾,孩童亦有寺观时而招收童子、沙弥。
唯独老人,一文不值,无处可去。
何不一了百了,免得再受人世饥寒颠沛之苦。
然自戕之人往往作祟,唯独投入此井,不仅尸落无臭,更从未有冤魂为厉,世人以为其深可直通幽冥,故人能走得干净,投井者多是老人,所以称作“悯老”。
又是一夜三更时。
数名老人相约投井,骂走了哭哭啼啼的儿女,分享了一坛子水酒,便合力搬开井口封石。
刹时间。
一股子恶臭上涌,熏得老人们纷纷退避,直骂传说害人。
但着实是他们误会了,传说是“真”的,枯井确实直通“幽冥”,但此幽冥非彼幽冥,通的不是阴曹地府,而是窟窿城。井底常常有鬼神守候,投井者品相完好的送去魙巢,缺损的作了血食,所以尸落无臭,魂去无厉。
然事已至此,埋尸地再臭,又怎容打退堂鼓呢?
可其中一名老人,却忽的瘫坐在地,“呜呜”哭泣。
两个老汉相视一眼,一起上前,把老人自地上挟起,要“帮”他一把。
老人没有挣扎,鼻涕眼泪却糊了满脸:“老哥哥,我不想死啊。”
“咱们不死,儿孙怎么活?”两老汉将他上身搁在井沿,扭头去抬双脚。
“能活,能活。”他抽噎着哆嗦,“海患平了,法王也不立庙了,一旦商船抵港,家里就有活计可做,只消有一小笔救急钱,咱们就都能熬过去!”
“钱从何来呢?”
平淡一句,叫老人一下没了言语。是啊,若能找到钱,不管是借,是偷,是抢,又何须来这悯老井呢?
老人不再哆嗦,努力板直身体,叫老汉顺利抬起双脚,就要滑入井口。
“或许。”
旁边忽然响起:
“有个地方能找着钱。”
……
十几个男女深夜闯入了某个深藏冷巷的小楼。
楼里有两个汉子正在吃酒,小楼外观寒酸,里头陈设却很是精美,两汉子也衣着不俗,桌上酒肉更是丰盛。
乍一下听见破门动静,两汉子骇的脸白发竖,连窗户都推开了,却定眼瞧出来人全是坊中寻常百姓。
汉子中高大的一个顿时变了面孔,怒冲冲要骂娘,矮胖的一个却连忙拦住他,向众人和颜悦色拱手。
“各位街坊深夜登门可有急事?”
对面里出来一老人,二话不说,跪倒在地:
“深夜打扰仙公,实是迫不得已。”
矮胖汉连道“不可”,原地作势搀扶,老人不管,招呼身后人齐刷刷一同跪下,又道:
“前些时日,仙公召集大伙儿给法王烧香上供,这是好事。可而今,咱们这几家人生计实在困顿,寻思着向仙公借些银钱,熬过这几日,以后定加倍偿还。”
窟窿城退缩地下后,许多侍奉鬼王的巫师也随之藏身坊间,巫师们与百姓关系紧密,指不定彼此还是亲属,坊民常默契隐瞒他们的踪迹,故而城隍府的搜查工作一直进展缓慢。
这些巫师也借着百姓掩护,暗中举行祭祀,为窟窿城提供香火血食。
譬如这矮胖汉,前些时日,才主持了一场祭拜,收取了许多供奉,还讨要了一对养不活的童子。
眼下听着借钱。
“钱?我哪儿来什么钱?”
正摇头,却见着对面十几双眼睛冷幽幽对着自已。男人手里握着扁担,女人手里抄着顶门棍,半大小子偷偷在腰后藏起菜刀……
“好哇!”
“你们不是来借的,是来抢的!”
“一个个白眼狼,猪狗不如的玩意儿,忘了本仙公往日恩德了吗?”
矮胖汉跳脚大骂。
“李二狗,前些年,你太公回魂作厉,是谁帮你避灾去邪?”
“张婆子,你家初到钱塘惹了宅神,是谁帮你安抚神灵?”
他一家家骂下去,直骂得所有人抬不起头。
这时。
一个少年人倔强着站起了起来。
“回魂作厉是因为魂魄困于尸中,凿开天灵就能避免,是你们故意隐瞒,害死人活人一起受罪。至于那什么宅神煞鬼,都你那鬼王手下所扮,是你们为了敛财,贼喊捉贼。”
“狗屁!放你娘的屁!”矮胖汉惊怒大喊,“是哪个教你的胡说八道?!”
少年捧起一本薄薄册子,不晓得从哪里借来的,还是初始版本,封皮都还是《要义》而非《大律》。
“是麻衣师公所说,是城隍老爷所道。”
矮胖汉一下鼓起了眼,瞪着那册子,嘴里咯咯没了话语。
旁边。
高大汉见状啐了一口唾沫。
神情不耐:
“不过一帮蠢笨刁民,与他们费甚口水?耽搁久了,惹来城隍爪牙,如何收场?”
话语方落,森冷阴气突兀蔓延,屋中灯火摇晃,顷刻间,从橙黄化为惨绿,投映着高大汉的影子渐渐狰狞,渐渐庞大,渐渐沉重,压住众人手脚无力不能呼吸。
再看他。
赫然已是一尊身披铁甲、头生犄角的庞大鬼神。
鬼神扫视场中,发出“赫赫”低笑。
“法王催促甚急,正愁何处收集血食,尔等竟自个儿送上门来。”
他勾着腰上前,脚步沉重踩得小楼“嘎吱”作响,在场之人早已瘫软在地,连逃也没气力,唯独少年好似吓傻了,仍僵立原地。
“一个凡夫俗子,拿本破册子,有个鸟用?”
鬼神俯身逼视,獠牙间滚落涎水滴滴落在少年额头。
“小子,你的城隍却在何处?”
“城隍配下,夜游神在此!”
忽有扑翅声大作,狂风洞开窗户,见着窗外清光如炬,照射屋中。
那鬼神老大一鬼,竟发出了一声尖鸣,抛下同伴,撞墙逃去。
清光涌动,穿窗过堂,紧追不舍。
动作太快,凡人看不真切神灵面貌,只依稀见得七彩翎羽闪过。
鬼神一逃一追,屋中唯余凡人。
那古怪的阴冷顿时消失,烛火重新昏黄,人们手脚也恢复了力气。
他们看了看冷汗淋漓的仙公,看了看桌上丰盛的酒菜,再看了看周遭精美的陈设,于是,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
“拿回咱们的钱。”
……
此后。
诸坊多有百姓群起灭巫,殴杀十七人,扭送三人,告发九人,自首投案者七人,合计捣毁恶鬼私祭香火血食三十六处。
又使投诚者佯设血迹,诱杀大鬼三头,小鬼无数,恶鬼不敢侵犯人间。
遂绝窟窿城。
…………
地下深处。
小舟缓缓滑入幽暗的水道,火把在船头轻轻摇晃,照出两侧及头顶石壁上幅幅雕绘,张张狰狞面孔在昏黄火光中一一闪过。
这是通往窟窿城的甬道。
看遍了壁上“窟窿城变”,本该来到一处巨大的积水的地下空洞。
可小舟当出了水道,除了船下的死水,周遭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好似误入了漆黑海面。
不知多久。
咕噜~咕噜。
船下死水翻波,吐出朵朵磷火,漂浮在小船周遭,绿惨惨映照出船上孤零零的身影——一个脚边倚着拐棍的中年汉子。
“曲枷锁好生豪胆,竟敢孤身自投幽冥。”
漆黑中震荡起隆隆的大笑,声音高高压下,好似有巨人在黑暗里俯身说话。
“都说你与那龙涛情同手足、恩若父子,莫非也学他一般,赶着要进本王腹中与亲友相聚?”
曲定春放下竹篙,瞧也不瞧那些几乎扑到脸上的磷火。
“曲某此来,确为相聚,却不是在地下,而是在人间。”他向黑暗深处揖礼,“请法王放归我兄弟魂魄。”
鬼王的大笑愈发轰隆,同时,四面的黑暗中也响起无数嘲讽讥笑。
笑他痴心妄想,笑他鬼迷心窍,笑他不自量力,以为自已有何资格作此妄求?
曲定春:“救你一窟老鬼性命如何?”
周遭讥讽愈甚,恶意如潮涌来,几乎能让人窒息。恶鬼们已听够了笑话,已经在磋磨獠牙,只待鬼王下令,便要享受这自已跳上餐盘的美食。
于是。
曲定春拔出腰间匕首,划破手臂,鲜血滴沥直下。
刹时,黑暗中寂静了片刻,继而亮起无数猩红,嘲讽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渴饥的嘶吼,是贪婪的吞咽,有东西欲从黑暗里扑出,却又被另一个东西扯回,于是开始厮打,开始咆哮,开始怒骂。
黑暗在眼前沸腾。
哼!
鬼王重重一哼。
声如闷雷。
沸腾一滞,缓缓归于平静,可那一双双猩红仍旧盯着滴滴鲜血不去。
鬼王再哼一声,猩红这才一个个不甘散去。
曲定春冷冷发笑。
“区区几滴血便让大名鼎鼎的鬼使作了抢食的猪猡,呵,你们断了血食多久了?五天?十五天?一个月?都说鬼王爱排场,藏头露尾的岂是待客之道?宫阁楼台何在?舞姬歌女何在?是了,以诸位之饥寒,这些个可怜小鬼恐怕早已被分食一空了。仔细想来,来时甬道漆黑,不见了那发萤火的食尸虫,你们莫非连虫子也……
“够了!”
鬼王大声斥呵,声音晃动死水翻涌。
“依你所言,我等在地下已是穷途末路,而地上的和尚道士活人死人又已狼狈为奸,人人欲除我窟窿城而后快,你曲大一泼皮又有什么法子能扭转乾坤?”
“简单。”
曲定春撕扯一截布条裹起伤口,但打结时动作却格外用力,勒得皮肤发白,仿佛是要借疼痛压制着心底某种难言的情绪。
“只消杀一人。”
“谁?”
“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