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皇帝不在寿春宫中,阁臣们做起事来应该会觉得更加自在。但恰恰相反,令人烦忧的国事一堆,搅得人不肯安生。
寿春南门外的官道旁,臣子们列于两侧,等待着御驾回归。
阁臣们和陈群列在最前,行礼过后,只是略微寒暄了几句,曹睿就朝着站在陈群后面的一人招手。
曹真、董昭、司马懿、陈矫、陈群几人尽皆诧异,顺着皇帝招手的方向看去,都看到了蒋济刚要朝前迈步的身影。
“臣拜见陛下。”蒋济躬身行礼。
曹睿背着手站在众人面前,直视蒋济笑着说道:“蒋卿,朕让你准备的东西有没有带?”
“臣已随身带着了。”蒋济应声作答,而后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又向前迈了两步,弯腰双手向皇帝递了上去。
司马懿瞥了一眼蒋济的动作,挤出几分笑容来:“想必这是子通要献给陛下的水军成军之策了?”
“嗯,司空说的是。”蒋济倒是严肃:“确是水军之策,就为了这本册子忙了月余,总算有所成果。”
曹真也在一旁插话道:“臣在寿春也早就听闻此事了。乐綝任了艨艟将军之后,水军之内也只有两个杂号将军,五万人的员额,领兵将领还是太少。”
“是,朕稍后回宫再议。”曹睿略略点头:“走吧,诸卿都随朕一同回宫去。蒋卿稍后直接入朕书房,朕要与你对谈。”
“臣遵旨。”蒋济又弯腰一礼。
说罢,曹睿将蒋济给的册子又翻阅了几页,随即亲自捏在手上,翻身上马,令前来迎驾的众人返回城中。
阁臣们和陈群并排列在后面骑马前行,司马懿一边与陈矫小声交谈,时不时还用余光瞄着前面皇帝的御马。
他当然知晓蒋济领命来出水军方略的事情,蒋济还随驾在东兴的时候,就已派人回禀,司马懿都是第一时间知情。
可他为何如此受陛下青睐了?
胯下马匹迈着细碎的步伐向前,一晃一晃,司马懿竟也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晓?税_宅¨ ¢哽+薪~蕞~筷+此前自己以为陈矫、蒋济二人一在秦州一在扬州,可以作为自己臂助,却不料世事变迁,这二人竟要有些后来居上的架势,似乎能与自己争上一争了!
这不是自讨苦吃了吗?自己给自己制造麻烦!
就这样渐渐想着,一众人等入了城、又入了寿春宫。刚到了书房院外,众人下马,董昭拱手朝着皇帝问道:
“陛下出巡的这些时日,政务军务上还有些许不能决断之事,不若臣等一同入内禀报一番?”
曹睿摇了摇头:“董公和阁臣们且回内阁去吧。朕先与蒋卿对谈,若得空了再召你们过来。”
董昭也有些意外,只得点头称是,众人目送蒋济随在皇帝身后入内,蒋济也只得略带歉意的侧身向众人抱拳。
书房中,曹睿倚在躺椅上,将手中一直捏着的册子拿了出来,又细细翻看了一遍,这才抬眼望向站在书房正中的蒋济:
“朕是真没想到。朕只让你将五万水军的方略备齐,你却把整个伐吴所用的二十五万军队的方略,全都准备了一遍!如今尽心,蒋卿,你说朕该如何赏你?”
蒋济束手站着,略略弯腰:“臣只是奉旨而行,尽臣的职守而已。”
曹睿点头:“若人人都能恪尽职守,这世道也就完满了。忠之属也,可以一战,这是左传中说过的原话,越简单的道理越是重要。”
“你这册子内里写的东西朕都看过了,水军策略最为细致,连船只所用木料冗余、各县按月征发徭役的数目都写出来了,将作监的进度也算得精细,颇为不错。其余二十万军队的后勤调度大略,你也写了个框架出来,交给尚书台和枢密院就能接着用。”
“不过,朕倒是要问你一事。”曹睿放下手中册子,看向蒋济:“既然朕在寿春,尚书台和枢密院也都在寿春,军需调度之事肯定是由尚书台来做的。作战之事朕不担心,各处将领,朕心中已有一个大略人选。可论及后勤调派,朕方才从皖城回来,桓范与朕保证过皖城军粮可以屯田自给。扬州后勤又由中枢调配,那唯独荆州后勤最为紧要。_小?税/宅/ !首·发!过江、攻坚,和此前荆州屡次守城并不相同,更为复杂和困难。”
“陛下的意思是,荆州需要一人统管后勤?”蒋济问道。
曹睿点头:“不仅需要,还需要一个得力之人统管。倘若伐吴,这是大魏举国上下都动起来的大事,如若后勤做的不好,最终还是要在战场上吃苦头的。”
蒋济想了想,随即根据心中猜测说道:“陛下,臣以为当请一名执掌尚书台之人坐镇荆州方可。”
曹睿略一沉默,跳开了这一话题,继续问道:“朕此前也问过水军将领之事,侍中们的答案都各不相同。蒋卿既然写了此封策略,对人选是否有了想法?” 蒋济笃定的说道:“依照眼下的形势,用镇西将军陆伯言正为合适。”
曹睿再度盯着蒋济看了几瞬:“好,朕知道了,蒋卿且回去吧。”
“臣遵旨。”蒋济行礼后小步退走,在散骑侍郎诸葛绪的引导下离开了书房所在的小院。
蒋济快步离开,此时已经接近傍晚,董昭在内阁值房外的屋檐下站着,背着手望天,远远看到蒋济离开之后,侍中裴潜又领着前些时日从吴国来此的陆雅,从门廊外走进了书房内。
董昭捋须思量片刻,转身走回屋内,轻声说道:“眼见到了下值的时候了,你们今日也不要等候召见,待会儿便各自回家吧。”
司马懿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回问道:“为何?莫非是蒋子通还未走?”
“他已走了,老夫方才亲眼看到。”董昭轻笑一声:“走了一个蒋子通,吴郡陆氏那个年轻人又被裴侍中领进去了。陛下每每召见下臣之时,必会事无巨细的询问清楚,若没有小半个时辰,恐怕结束不了。”
司马懿、陈矫等人面面相觑。
而另一边书房中,陆雅在裴潜的带领下缓步进门。
“小民陆雅拜见陛下。”陆雅小心跟在裴潜身侧,大礼拜倒。
“陆氏之人?那也与朕沾些亲了,平身吧。”曹睿伸手比划了一下:“裴卿,给陆孟将看座。”
陆雅诚惶诚恐,止不住的行礼。
来了魏国也有些时日了,陆雅知道皇帝所说沾亲的意思。自家族叔陆伯言是魏国皇帝的亲妹婿,论起辈分来也是自己的父辈。更别说,皇帝竟然还记得自己的表字!陆雅当然与其他人说过,但他从没想过皇帝会记得!
“小民惶恐,多谢陛下赐座!”陆雅又是几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起来吧,陛下已命你平身,莫要让陛下再重复第二遍。”裴潜在陆雅身边压低声音嘱咐道。
陆雅听罢随即站起。
曹睿看了陆雅片刻,没有直接发问,却是看向了裴潜,笑着说道:“裴卿,你说这天下的年轻英杰何其多也!太和四年隐蕃去吴国的时候,也与此人是同一年纪,都是二十岁,却也都能前往他国,做下些与同龄士子不同的事来。”
裴潜笑着拱手:“臣要恭喜陛下得人!臣二十岁的时候,还在荆州避难居住,却无机会做出这些事来。”
“哈哈哈。”曹睿笑了两声:“也对,时也命也。”
陆雅此刻已经紧张到额头流汗了,等了许久,才等到了皇帝的第一句发问。
“陆雅,”曹睿看向此人:“你此前说的事情,朕已经悉数知道了。你以二十岁的年龄,从吴郡寻了海贼,又从海上至此,已属不易,该懂的事情你也应当懂得。”
“朕只问你说一事。”曹睿的眼神落在陆雅的身上,已经使陆雅极为紧张了。
陆雅闻得此语,当即站起拱手:“还望陛下示下,小民定当从实应答!”
“这个问题朕与陆伯言问过,今日朕也要问一问你。”曹睿缓缓说道:“江东士族归于孙氏不过三十年,你们陆氏与孙氏之间还有血仇。你们这些江东士族之人有没有想过,若大魏灭了孙权之后,你们这些人在大魏的地位会是怎么样的?难不成真要和孙氏一条路走到黑了?”
陆雅不敢丝毫怠慢,又紧接着拜倒在地,俯首大声说道:“陛下问小民,小民不敢作伪,从实道来。大魏天命昭昭,四海混一已是定数,若陛下大军一日不得过江,江东士族就一日无法襄助大魏。”
“还望陛下明察!”陆雅随即叩首。
裴潜站在一旁笑道:“陛下,臣大略能猜出来他的意思。”
“裴卿说吧。”曹睿略略点头。
裴潜道:“士族就是这样,臣在建安年间见得太多了,江东士族与荆州士族、河北士族、河南士族也没多大差别。若是王师迟迟不至,让他们在孙逆的治下忍耐,他们能忍。若王师过了江,兵临城下,他们也是能做些事情的。”
“士族不仅有门生故吏,更有各种同族同乡姻亲之类,盘根错节。”裴潜笑了一声:“就拿孙权中军来说,内里的江东士族就不少。各县长吏、各地粮官、税官、领兵之人,又岂能脱了掉与江东士族的关系呢?但若未到局势明朗之时,他们比谁都恭顺。”
曹睿也略带感慨的赞同道:“裴卿把人性都说透了,世间之事,难道不正是这般吗?江东士人不看大魏的天命、也不看大魏的武功、法理什么更是不看。只要大魏过了江,甩下旧主迎接新主,易如反掌。”
“陆雅。”曹睿又将目光移到陆雅身上。
“小民在。”陆雅应道。
曹睿开口:“此前大将军与你说的事情,朕同意了,你远道来归,朕赐你个关内侯的爵位。若你能劝说东海海贼整部归顺大魏,朕还有一个亭侯的爵位等着你。”
“你可愿意?”
陆雅倒也机灵,改口改的极快,连声应道:“陛下,臣愿为陛下劝降海贼!”
“可既要劝说……”陆雅停了一瞬,微微抬头看向前面曹睿的桌案:“不知臣又能给这些人许下什么条件呢?”
曹睿淡然说道:“一个杂号将军,三个校尉,赦免他们祖辈之罪,在寿春左近赐下田土,每人五十亩。”
“怎么样?”曹睿瞥了陆雅一眼:“朕的价码开到这么高,你能为朕做好这桩买卖吗?”
陆雅深施一礼:“还请陛下放心!彼辈海贼都是汉末余孽,所能依仗的不过是黄天这类愚民之说,说是以海贼身份自矜,但内里定然还是想回归陆上的,有了做人的机会,又怎会去做贼呢?”
“臣若做不好此事,愿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