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毗看向夏侯霸和司马孚,开口发问,似乎对这些军事上的事情并不陌生:“太和五年春,博尔谷给大魏的军报中明白写明,河西鲜卑男女老幼共计不过两万余口,如何就能集结起两、三万骑了?这般规模,就算都是弱兵,没个十余万口是凑不出来的!”
夏侯霸也随之叹了一声:“辛公说快,我也觉得快!”
“河西鲜卑本来自成一派,虽听从西部鲜卑的命令和征调,但是在轲比能死后,博尔谷和琐奴争斗不休,纵然最终博尔谷获胜,但河西鲜卑自此便不再听博尔谷的话。!优!品·晓-说′罔! ¢已/发^布!罪*辛,章^結·加之博尔谷又掳掠人口,臭名昭著,鲜卑也好、各色杂胡也好,反对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河西鲜卑的秃发阿孤就这般乘乱而起,原本与其不对付的卢水胡、居延胡不知怎得,也隐隐与河西鲜卑联合起来,加上草原上投奔来的各色杂胡,十余万口定是有的。卢水胡和居延胡在黄初年间就被大将军领兵击败过,其部余党近十年来始终在和大魏做对。”
“辛公。”夏侯霸此刻也情真意切:“博尔谷属实名声太坏,反对博尔谷的人都渐渐聚在了秃发阿孤的帐下。我实在担心若再迟个一两年,这些人早晚会乘势而起,把博尔谷一口吞掉,若真如此,反倒养出个类似轲比能一般的人物。”
司马孚也随之插话:“仲权说的极是。轲比能、博尔谷都临近并州,以河北之力应对,倒也能稍微妥帖些。但秃发阿孤在原北地、朔方南及河西一带经营,如今势力向北才刚刚到达河套边上,向西初到张掖。”
“若是将其纵容下去,真养出一个西至高昌,东至五原、云中的大部来,对大魏绝非好事!”
眼看辛毗的手摸向了酒樽,司马孚连忙抬手示意侍女将辛毗的酒樽满上。
辛毗自顾自的饮了半樽葡萄酒,沉默不言。
以辛毗身为阁臣的身份,他虽还不知朝廷打算后年征吴,但也知道大魏如今欲在东南用兵的趋势。
若战端一开,从东到西,从扬州到荆州,千里长的战线上动用的兵力不会少于二十万。不仅是河南诸州,就连河北的冀州、并州、幽州、营州,都是需要向东南调拨财物的。*小¨税^C\m·s? *庚¨鑫*最′快,按照这几年的惯例,南征之前,必然会抽调河北边境上的诸乌桓、鲜卑、匈奴的精兵轻骑。
带来的必定会是北方边防的羸弱。
若在北方不稳的时候,他们二人所说的河西鲜卑坐大,大魏岂不是腹背受敌?下限是另一个博尔谷,至于上限,发展成檀石槐也说不定!
而且,河西鲜卑在凉州,凉州本就穷困荒僻,雍州、秦州的资财如今也是刚刚储备一些,都是预备着对蜀作战,哪能用来征讨武威以北的胡人呢?得不偿失。
但若不管……麻烦始终就在这里。
对中枢来说,终归是要权衡的。
辛毗停了片刻后,抬眼看了看两人,紧接着又将没喝完的那小半樽葡萄酒一饮而尽,随后眯起了眼睛:
“叔达、仲权,你二人方才对我所说之事,尽皆属实?”
“尽皆属实!”司马孚当即答道:“并无半点虚假,辛公尽可放心!”
夏侯霸也随之点头:“确实属实,并无错处。”
辛毗道:“所以你二人今日与我说此事,是希望朝廷可以出兵压制,以防这些胡人坐大,危急凉州安危?”
“是。”
“正有此意。”
辛毗又问:“陛下命你们二人在凉州,能不能稍微稳定下此处局势?使之不至生乱?”
司马孚脸上略露出几分为难:“辛公,凉州胡人与并州、幽州胡人不同。黄初年间大将军领兵征讨的时候,斩首五万余级,早就与这些胡人部落结下血仇了,极难和解。我与仲权并非没有尝试过,反倒死了两名使者。”
辛毗又看向夏侯霸:“仲权,若不与这些胡人和解,守也守不住吗?”
夏侯霸面露迟疑之色,停了片刻,方才带着歉意说道:“辛公,凉州与别处不同,光是从金城至张掖就已有千里之地,胡人进犯何处全无定数,我也难办啊!”
司马孚也补上一句:“辛公,汉时凉州尽为羌胡所占,不能再重蹈当年的覆辙了。,白′马`书/院? \唔¨错`内,容?”
辛毗最后又盯着两人的面孔看了几瞬,而后霍然站起,甩了甩袍袖,沉声说道:
“老夫作为阁臣,有辅佐政事的权责。既然你二人说的都是实情,若问老夫中枢会如何应对,不用给陛下去信,老夫现在就可以给你二人一个答复。”
司马孚咽了咽口水,望着辛毗略显威严的面孔,竟有些紧张来。夏侯霸也好不到哪里去。
二人对视了一眼,而后同时也束手站起,望向了辛毗。
此时此刻,二人脑中都有同一个感觉。
辛毗竟果断如此吗??
辛毗上身坐直:“老夫会先让博尔谷收缩部众,回撤到离大魏更近的云中、定襄一带,不再掳掠草原胡人,停歇一段时间,稳妥为主。”
“若是河西鲜卑势力继续增大,你们讲和讲不成,打又打不过,守城也守不住……”辛毗看了看司马孚、夏侯霸二人的面孔,脸上竟显出一丝冷峻之意:“老夫会建议陛下将凉州弃了,守住金城就好,关西留住雍州和秦州就好。”
“辛公!何至于此啊!”司马孚猛地从席间站起,大声问道:“胡人渐渐势大,辛公非但不想着调兵防守,反倒要弃了凉州?这是什么道理!”
夏侯霸此时更加困惑了,看了眼司马孚,又看向辛毗:“辛公为何如此来说?”
“什么道理?”辛毗道:“国家大事在吴蜀,而非胡人,如今大魏上下聚了多年的力,都要用在征吴征蜀之事上,陛下将寿春升为都城,又领着尚书台和枢密院还有中军驻到淮南,你们都是知道的。如何还要动兵数万用在凉州呢?”
“老夫方才从你二人口中得知,河西鲜卑做大,屡屡犯边,你们二人一个凉州刺史,一个平远将军,竟畏敌如鼠,仿佛朝廷不出兵,凉州就要全没入胡人之手了!”
说着说着,辛毗抬手指向了夏侯霸:“你夏侯仲权握着五千骑兵,几次三番抓不到入寇的胡人也就罢了。作为夏侯妙才的儿子,领五千骑还害怕打不过两三万胡人?是这个意思吗?”
夏侯霸彻底懵了,心中不由得来了一阵恐慌之感,今日莫不是被司马孚坑了,怎么辛毗完全不按套路来说?竟要把桌子直接掀了!
中枢阁臣竟然如此凌厉吗?
夏侯霸连声解释道:“辛公,我如何又会害怕胡人?只是不愿坐视其做大,以免来日生祸!”
“还有你。”辛毗冷哼一声看向了司马孚:“怎么,凉州是连人都没有了吗?你为刺史,若敌军来犯,征调民夫守城会不会?凉州这么多城都是破砖烂瓦吗?还是说你在凉州多年,惹得民怨纷起,没人心向大魏了?”
夏侯霸和司马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将军、一个刺史,都是起居八座、封疆大吏一般的人物,今日被辛毗言语讥讽,却也全无半点办法。
朝廷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辛毗是尚书左仆射,还是陛下钦命的天使,还持了节!换句话说,若是辛毗向陛下弹劾他们两人,他们可是真会被撤职罢官的。皇帝信他们还是信辛毗?根本不用迟疑半点!
“辛公,”司马孚努力出言辩解:“辛公言重了,我与仲权只是身在其位,担忧凉州诸事更多些,并非畏敌,也并非凉州不能守。辛公方才说朝廷要在南用兵,此事我等不知,既然如此,我与仲权努力在凉州坚守就是了!”
“好让辛公知道,凉州过于广阔,确与其他内地各州不同,对于骑兵也有些太远了。”夏侯霸说道:“辛公,凉州战马每年仍有富余,稍微用羌人扩些骑兵、大约总数扩到万人,这样可好?”
辛毗依旧摇头:“还是不行。仲权,叔达,我与你们二人明说了,你们二人在凉州能安稳局势,不至生乱,就是最大的功劳了。至于扩军,没那么多资财让你扩军,凉州这两年依旧要向朝廷输送战马,只能增多,不能减少。”
“不过,我也并非只给你们下令,而不给你们指路。”
辛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司马孚向前绕过桌案,走到辛毗桌前,亲为辛毗斟了一樽酒,端了起来,递到了辛毗手边,轻声说道:“还望辛公赐教。”
夏侯霸也随之说道:“还望辛公指点,我与叔达兄都是为了国事,方才无心之失,还望辛公见谅。”
辛毗看了看司马孚,给了他这个面子,仰头饮尽了樽中的葡萄酒,缓缓说道:“陛下在中枢常常教导臣子,许多事情,做得到与做不到,并非在于能力高低,而在于改变事态的想法强烈与否。”
“你们选一妥帖之人再次出使,不要去寻卢水胡和居延胡,直接去找那秃发阿孤,大魏与他之间还没紧张到卢水胡那种程度。好生问一问,秃发阿孤想要什么,能不能接受大魏赏赐,封他个侯爵之类的。再让秃发阿孤出面,找卢水胡、居延胡都好生谈谈,依旧是以封侯安抚。”
“封侯……”夏侯霸面色有些为难:“或许不够。”
辛毗轻哼一声:“你没试过,你又怎知道不够?若是不够,封他为河西鲜卑大人,与西部鲜卑大人博尔谷同列,够不够?区区一个河西鲜卑小部首领,不会平白起了那么大的志向,你放心就是。”
“以地位名望诱之,若其不从,则可用动兵威胁。轲比能才死了几年,秃发阿孤哪里来的胆子?勿要将事情想的太过悲观!”
司马孚拱手行礼:“辛公定策,定然无所缺漏。明日属下与仲权便寻人出使,若辛公不弃,还请在姑臧城多待些时日,看看此间局势又将如何发展。”
“好。”辛毗捋须应道。
辛毗来到姑臧城,夏侯霸与司马孚二人都争着把自己宅邸让出来给辛毗居住。辛毗坚持推辞,最终还是住在了驿馆里。
夜深,辛毗坐在案前,提笔给远在寿春的皇帝写信,屡次想要动笔,却还是长叹一声,将笔放下,吹熄了油灯,卧在榻上久久不眠。。
今日之事,辛毗不是没看出来细情。凉州局势如何就能一两年间那般危殆了?就算那秃发阿孤真执意要与大魏作对,如今关西尽是名臣良将,他又能占得什么便宜?
更让辛毗心忧的是司马孚和夏侯霸的表现。
凉州才安稳了多少年?见得大魏在其余地方开疆拓土,趁着自己出巡至此,非要争一争用兵的机会。这便是分不清大局主次,以及被其他地方的胜利显得骄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