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河岸边,马车停步。
刚好入夜,几人就在离着埋河不远的一处驿站下榻。
之后的北上道路,宁远打算坐船前往,马车自然也就没了用处,被他以一两银子卖给了驿站。
驴子倒是没卖,骑了一路,养出感情来了,宁远打算把它一路带到神秀山。
要是将来建了宗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话,这头毛驴就充当护山神兽。
裴钱有样学样,也跟着嚷嚷,说什么他当了这么久的车夫,那匹马跟她可亲了,也要带回去,到时候咱们宗门的护山神兽就有两头了。
一左一右,一驴一马,多气派呀。
然后她就被拒绝了。
卖车马的一两银子,刚好成了今天的晚饭。
气的小姑娘破天荒的,跟师父撂了句狠话,发誓在抵达宝瓶洲之前,都不跟师父说话了。
可她又是吃的最香的。
吃过晚饭,夜幕中,宁远跟两人打过招呼,便独自去往埋河那边。
这条江河,东西纵横数十万里,起始于大泉西岳,横穿七八个小国,之后汇入东海。
两岸不再是什么穷山峻岭,修建有条条官道,城池十数座,村镇更是多不胜数。
也因此,埋河中部的那座水神庙,香火极为鼎盛。
在浩然天下,山水神灵的位格,都有文庙的明文规定,一地五岳山君,不管修为高低,都要高过江湖水神。
所谓的山高于水。
大岳山神,能统御辖境内的所有山水神灵,虽然无法随意决定他们的生死,但依然是属于土皇帝的存在。
山水神灵的上下之分,类似于人间王朝的庙堂,官大一级压死人,不是什么玩笑话。
但这条埋河的水神娘娘,却是个例外,虽然神位要低于大泉的五岳山君一头,但论香火,后者拍马都赶不上。
埋河两岸,灯火点点,可如今入夜之后,街道之上,行人稀疏。
宁远手上拿着一封官府下发的告示,沿着埋河散步。
告示就只是告示,不是什么山上邸报,想要购买山水邸报,一般只有仙家坊市才有。
所以认真来说,一年以前,剑气长城那边的惊天事变,在浩然天下,也只有山上人才知晓。
九洲芸芸众生,山下无数百姓,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反正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
告示上写的,都是一些禁令。
埋河两岸,所有城镇实施宵禁,哪怕是青楼烟花之地,同样如此。
官府还花了大价钱,聘请了数量极多的符箓仙师,没干别的,就只是整日画符。
画那大泉王朝的文武神将,也就是门神,各自分发下去,张贴在千家万户之中,以防邪祟作乱。
埋河两岸,比宁远一路走来的那条官道,驻守的官兵更多,几乎每隔十里,就有一队超过十人的兵马。
一国上下,草木皆兵,科举推迟,京城禁军,边关将士,都出动了大半,清扫妖魔。
当然,除了大泉,整个桐叶洲,大抵都是如此,乱成了一锅粥。
宁远都不用想,此举定然是书院所为,也只有儒家书院,才能让各个王朝国家,行如此之事。
各地蛰伏的妖魔,在短短七八天的时间内,倾巢而出,好似得了什么号召,到处作恶。
告示末尾处,还有一条悬赏。
大概的意思,就是埋河靠近中游处,躲藏有一头水妖,实力极其强横,连日以来,已经有多次兴风作浪,水淹数座村镇。
所以朝廷这边,张贴了悬赏,希望有过路仙师仗义出手,将这大妖斩于马下。
赏金却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大泉王朝算是动了大手笔,居然是神仙钱,还是神仙钱里的谷雨钱。
整整五十枚。
不过也对,要是寻常金银,可不会入山上仙师的眼。
宁远此行,就是来斩这头“大妖”的。
手上这封告示,不是他在驿站那边撕下,而是出自白日那两位金顶观修士手中。
那两个龙门境师徒,此行的真正目的,还真就是来斩妖除魔的。
估计是半路上刚巧碰到了地牛翻身,所以才耽搁了行程。
然后更巧的是,他们死在了宁远手上,尸骨无存。
宁远倒是没捏碎他们的魂魄。
走在静谧河边,年轻人又有些迷茫了。
自已杀了他们,是对是错?
那两个金顶观道人,虽然不讲究什么“人间无小事”,可到底也不算是什么极恶之人。
要是留着他们,说不得往后,就能做更多的好事,斩杀更多的妖魔,护道一地百姓。
若是按照商家的术算一道去计算,他们活着,总比死了好。
虽然金顶观师徒,把自已视为高高在上的神仙,看待山下皆是蝼蚁,但退一万步讲,他们到底还是会下山历练,去斩妖除魔的。
一名冷漠的山上人,可能一年之内,会对山下做几次坏事,但他们随意出手,就能做无数件好事。
打个浅显的比方,好比白日那场遭遇,宁远三人要是换成别的凡夫俗子,真的给那师徒俩祸害了。
但祸害之后,这两人又赶赴埋河,斩了那头水妖,挽救成千上万的百姓……
三人与千万人,如何能比?
当然不能是这种道理。
这种道理,也站不住脚。
但宁远就是没来由的,有些茫然。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金顶观师徒,应该是真正的名门正派,偶遇地牛翻身,为防千里地动山摇,百姓生灵涂炭,就选择斩妖于荒野。
随后赶赴埋河水域,寻觅水妖踪迹,师徒联手,力挽狂澜,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可世间之事,总不会是一条直线。
千丝万缕,驳杂不堪,造就了这座人间。
宁远也终于体会到一丝,当年那个小镇教书先生的感觉了。
齐先生,他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但在他选择以一已之力,换小镇六千人有那来生之时,却出现了一个少年剑修。
那个杂毛剑修,腹中二两墨水没有,但却冲冠一怒,拍案而起,抄着剑就要帮他砍人。
所以那个时候的齐先生,应该就对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的失望了吧?
但是齐先生,你交给我的担子,好像太重了些。
齐先生,要是当初在小镇之时,我选择冷眼待之,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我还是那个剑道天才,跟大多数山上人一样,谋求机缘,提升境界。
将来剑气长城破了,剑仙死完了,我还能跟着宁姚一起去那座崭新天下,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多好啊。
为什么我要出剑?
看着齐先生去死,看着家乡那些人去死,不好吗?
可我出剑了。
是的,没错,我是一个真正的大侠,铁骨铮铮,宁死不屈,世间不平之事,只在我一剑之下。
可我很不开心啊。
我要是个冷漠剑修,就能心安理得的打家劫舍,强取豪夺,在外是世人眼中的剑仙,在家藏着无数美娇娘……
偏偏我是大侠,偏偏这些都做不得。
齐先生,你要我做阿良,但是做阿良很难啊。
我做不了跟你一般的圣人,也当不成那个狗日的剑客阿良。
因为我现在,也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啊。
他蹲下身,肩膀微微颤抖,死死咬牙,眼眶泛红似妖魔。
人间悲喜,多是无常,更是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