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淮阳关一扫前几日的凝重和肃穆。
火房那边已经开始在着手准备晚上的庆功宴了。
张平安和老秃、陈校尉两人慢慢步行回了住处。
陈校尉经过在淮阳关的这几日,感慨颇多。
背着手道:“等参加完庆功宴,咱们明日也该回去了,说实话,我原先就听说过周大人的威名,刚开始还只以为是外人不知内情,言过其实罢了,这次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怕是这以后收复北方腹地全得仰赖周大人了啊!”
老秃闻言眼中闪过骄傲,挺了挺胸膛,大笑道:“这次可让你服气了吧?!”
“服气了!”陈校尉点头。
张平安在一旁但笑不语,也庆幸自己这次的决断。
几人边走边聊,回了住处。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
军营内篝火通明,火堆照亮了渐渐暗去的夜空。
将士们经过一下午的休整,个个精神饱满。
早已对庆功宴迫不及待了。
都巴巴的早早收拾干净了过来,比过年还热闹。
因着现在粮草充足,厨子便也没小气,晚上的伙食是最近几日中最丰盛的一顿。
不但有分量十足的馍馍吃,炖肉的香味更是传出老远,混着酒气,让人忍不住直咽唾沫。
将士们三天没吃过热食的胃袋顿时咕噜噜直叫。
大部分人都带了个草编蒲团席地而坐,卸甲畅饮,庆祝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喝酒打闹声一片!
“喝,都给老子大碗喝酒!”有一副将高声招呼众人道。
声音震的人耳膜发颤。
虽然胳膊上还缠着染血的棉布,却一点不耽误他抱着酒坛在众人间穿梭。
边喝边嘻笑道:“今日主帅特许,机会难得,大家伙儿可要不醉不归啊!”
张平安几人被安排坐在宴席靠前的位置,算是给足了面子。
老秃响应的最积极,其中有不少人他本就都相熟,很快打成一片。
嘴里边吃边嚷道:“他娘的,炖肉就是香,怎么也吃不腻,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日子才叫快活啊,等老子以后发达了,老子要每顿都吃肉!”
其他小兵深以为然,纷纷应和。
张平安则和陈校尉两人安然对饮。
约莫半个时辰后,待人都到齐了,周子明才身着轻甲出席庆功宴。
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曾经受过伤的样子,精神奕奕,目光如电!
长案两旁的将士们见主帅过来了,肃然起敬,纷纷起身以军礼相迎,大声道:“参见主帅!”
“众将士请起!”周子明到了上首站定后,转身回道。
也并没有着急立刻坐下,而是手举酒杯,面向北方,祭奠阵亡的将士们。
声音在夜空中似寒铁般清冷,高声道:“这第一杯酒,敬我们此次阵亡的四千六百三十二名将士们。”
全场霎时安静下来,空气中只听到火堆燃烧的噼啪声,营地中透着一股肃穆之气。
顿时没了刚才的欢声笑语。
张平安仿佛从周子明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悲痛和苍凉,又带着坚定,十分复杂。
话音落下后,底下将士们也跟着高举酒杯,异口同声道:“敬死去的将士们!”
说完酻酒于地,洒酒不饮。
祭奠仪式完成后,便是论功行赏。
周子明旁边的参军向前一步,宣读此次战争中立功将士的名单和奖赏,赏赐之物十分实在,都是金银、布匹和吃食。
此时军营中众人仍然笼罩在一股悲愤中。
虽然见惯了死亡,但当离开的是自己的亲近之人时,大部分人仍然很难坦然面对。
老秃撩开自己的衣裳前襟,露出大大小小各种伤疤,指给张平安看:“自从我入伍以来,受过不少伤,看这儿,这道离心口最近的一处刀伤,当时差点没要了我的命,要不是有我一个同乡舍命相救,我早就不在了,战场上真正是九死一生,所以说好男不当兵啊,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让我孙子以后去考科举了吧!”
“当兵的男儿苦啊!”老秃语气哽咽地总结道。
陈校尉也是行伍出身,深有感触。
两人一时抱头痛哭。
张平安在一旁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安慰。
一直到三更天时,气氛才逐渐又慢慢热闹起来。
还有营妓上前,在篝火中跳舞。
虽然跳的很一般,但也仍然吸引了不少将士的目光。
周子明一向不好这些,神色不变。
片刻后,便让这些人往底下普通将士处而去。
气氛一时热烈到极致。
不断有人拍手叫好。
好在军中纪律严明,没人敢直接伸手。
张平安这才知道,原来淮阳关军中是有营妓的,来了这么几日,还是第一次见到。
虽然吃的差不多了,但是张平安也不好离去,此时气氛正酣。
只好和老秃还有陈校尉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庆功宴一直持续到天色微明才结束。
张平安已经困得不行了。
正准备起身回去休息时,周子明身边的副将过来耳语道:“张大人,我们主帅邀您同行,顺便捎您一程,请!”
说完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平安眼神瞬间清明了几分。
和老秃、陈校尉几人打了招呼后,便起身在出口处等候。
随后跟着周子明上了马车。
同样是一夜没睡,周子明虽眉间略带困乏,但眼神还是依然锐利。
手指有节奏的敲着膝头。
半晌后,才道:“平安,你不用紧张,也不用猜忌,找你来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捎你一程,顺便说说话罢了,有时候,一个人也是很寂寞的啊!”
话尾带着深深的叹息。
不复之前的清冷,多了一些属于自己的真情实感。
张平安一时语塞,甚至有些微微惶恐,若说之前,他还觉得自己这个老乡只是有手段,有谋略而已,那经过这次战事以后,现在在这些印象之上,便更多了些惧意。
有些伴君如伴虎的即视感。
虽然周大人从来也没害过他,但被人看穿一切,捏在股掌的感觉总是不好的。
想了想后,张平安回道:“古人云高处不胜寒,大人现在恐怕就是这种感受。”
“可能是吧!”周子明模棱两可的回道。
片刻寂静后,才又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你呢?以后是什么打算?准备就在这小小同知之位上继续蹉跎下去吗?”
张平安闻言愣了一下,随后摇头笑了笑,认真道:“大人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现还未年满二十,未及弱冠之龄,能身居从五品同知,已经是多少读书人一生梦寐以求的终点了,不管以后如何,现在我必是要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的,不敢奢求太多!”
对于普通读书人来说,他的人生已经太过顺遂了。
足够让大部分人羡慕!
“为什么要如此妄自菲薄呢?”,周子明轻蹙眉头。
“古有甘逻十二岁被拜为上卿,出使赵国,后有霍公十七岁便封狼居胥,受封冠军侯,都是人,又有什么不同?你啊你,身上始终就是还缺少了点狼性啊,将中庸之道贯彻得淋漓尽致!”周子明边说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些无奈。
但不得不说,周子明看人很准,评价的是十分犀利的。
这话张平安自己也不能否认。
只谦虚地回道:“他们的确是天赋异禀之人,而且还有一点不能忽略的是,不管是甘逻还是霍公,他们都有家学渊源,再加上当时局势的影响,才能够脱颖而出,我自问不及,不敢和两位先辈比肩。”
还有一点他识趣地没说出来,两人虽均少年得志,但都未能长寿,一个神秘消失,一个壮年病亡,每每提及便令人唏嘘!
世人往往只看到了两人最绚烂的一面,却忽略了结局。
周子明听后继续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微微侧身用手撑着头靠在矮桌上,开始闭目养神。
张平安只感觉这个天被自己聊死了,瞬间有些尴尬,也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也仿佛变得难熬了。
约莫将近两刻钟后,马车才行到了城中央,经过张平安的住处。
车夫“吁”了一声,稳稳停下马车。
张平安于是轻声拱手告辞,准备下车。
周子明这才掀开眼皮,淡淡开口道:“得亏你刚才提醒才记起来,原来今年是你的弱冠之年,我记得好像是七月,对吗?”
“不错”,张平安点头,心中猜测着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都说,七月、八月出生的孩子有福气,不缺饭吃,也好养活,看来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弱冠礼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大事,到时我一定差人给你送份厚礼”,周子明继续道。
说完不等张平安回话,便摆摆手示意可以下车了:“下车吧,好生歇息!”
语气好似累极了。
“多谢大人惦记!”张平安只得客气道。
然后下了车。
等目送着马车远去后,张平安才转身进屋。
心中十分清醒,以后自己和周大人也许是走同一条路的盟友,但绝对不可能成为掏心掏肺的至交好友。
唉,人生总是变化无常的!
……
等睡了一觉起来,已是中午。
窗户外,太阳正躲在云层里,是个阴天。
张平安去隔壁几个屋子看了看,发现老秃和何校尉等人正睡的鼾声如雷,香的很,嘴角边还有可疑的水迹。
于是也不打扰,自己下楼去,慢悠悠吃了中饭。
等他吃的差不多了,几人才打着哈欠下楼。
老秃抠了抠眼屎,一屁股坐下后问道:“厨房有什么吃的?”
“咸肉粥加粗粮饼子,伙食还不错”,张平安回道。
“哟呵,看来粮仓是真充盈了,不错嘛”,老秃笑道。
说完抬手招呼人上饭。
待几人唏哩呼噜吃起来的时候,张平安商议道:“既然如今战事已了,船也用不上了,咱们也该回去了,我看不如下午就走,你们意下如何?”
“没问题啊,我也是这个意思,今日就走吧,离开淮安太久我有点不放心,家里还有一家老小呢!”陈校尉点头道。
老秃虽然有些不舍,但更挂念泽县众人,也点头赞成:“成,那就今日回吧,我待会儿去跟我那些兄弟打声招呼!”
几人商议好了后,等吃完饭收拾妥当了,便一同去拜见周子明,跟他辞行。
周子明正在书房看房,对于几人的辞行也不意外。
只沉声道:“目前淮阳关附近的匪患依然不轻,我让李跃带人护送你们一同回淮安吧!”
张平安几人闻言自然求之不得,立刻拱手致谢:“多谢大人!”
这样最好不过了。
也省了几人开口相求。
陈校尉问道:“周大人,属下现还有一事不明,既然现在淮阳关危机已解,粮草充盈,那底下各城所凑的粮草,还未运过来的那部分,是否应当如数归还呢?其实淮安底下各城粮食也不富裕。”
周子明闻言没立刻答话,只将书案上的舆图展开让众人看。
陈校尉蹙眉不解,仔细看了半晌,没出声。
张平安揣测道:“大人的意思可是,接下来还要再起战事,所以粮草需要继续运过来?”
“不错”,周子明沉声道,“你们也看到了,淮阳关外盘踞着多少反贼和鞑靼人,这次剿杀和俘虏的鞑靼人相比于整个北地来说,只是冰山一角,还远远不够,本来我是想等休养生息几年再说,但现在看来还是不行,须得把他们赶的远远的,打狠了,打怕了才成!”
“光靠淮阳关和正阳关的这十几万兵力恐怕不够吧,此时还得上奏朝廷定夺才好”,陈校尉犹疑道。
“这是自然”,周子明点头。
不管怎么说,周子明才是北地主帅,既然他已经有所决断,张平安几人自当遵从。
傍晚时分,几人便带上随行的兵丁开船回了淮安。
沿途有李跃带人随行保护,加上淮阳关外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回程倒是风平浪静,一路顺利。
因着是逆风而行,便比来时多耽搁了两天,等到第六日晚间,众人才到。
黄知府早已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众人回来。
比预计的晚了四五日,船一直没回,他生怕众人是遭遇不测了,提心吊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