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内院之中,站满了乌泱泱一片人,尽皆是宫中内侍婢女,以及一众太医。
一干侍从,面色惶惶,皆是惴惴不安。
而太医们俱是眉头拧紧,激烈的讨论着:
“我看,还是用先前的……”
“不,不能这样用药,从皇嫡孙殿下,到赵风院长,都是这样用药,可他们都没挺过去!这就说明,天花这个疾病,决不能按照常规的辩证来治疗,我们必须另辟蹊径!”
“另辟蹊径,怎么另辟你告诉我?你当你是张仲景,还是孙思邈?!我们都是庸碌之辈,能按照经方来仔细辩证已经是竭尽全力!我说一句不客气的,在场的谁有能耐开创一个新疗法?水平最高的赵风院长,不惜以身染病,都无法找到治疗的办法,我们能行?别做梦了!”
“那按照你的意思,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娘娘病情恶化?我可告诉你们,皇后娘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所有人都得陪葬!不会再有一个赵风院长替我们遮风挡雨了!”
“好了,别吵了!吵架能解决问题吗!”
众太医争的面红耳赤,甚至眼眶都红了!
这种时候,没法冷静下来!
在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后娘娘对于陛下而言,那绝对是唯一一把能制住魔剑的剑鞘!
这剑鞘要是毁了,那魔剑会发狂到什么程度……光是想一下,都叫人不寒而栗!
反正,他们这帮太医是必死的,搞不好全家都得陪葬!
身上担负着九族的压力,试问哪个太医还能心平气和的讨论病情?
他们现在,就是在跟死神赛跑啊!
“冷静,一定要冷静!”
刘正深吸一口气,用拳头砸了两下石桌,勉强镇定心神后,方才沉声道,
“根据赵院长临终前的叙述,再加上最近从民间搜集来的案例,以及吴王殿下从东瀛发来的手书,三者结合来看,天花绝不是不治绝症!首先,它是完全可以通过种植牛痘预防的!”
“眼下,要救治皇后娘娘,我们就得先保证自身的安全,以及陛下、太子殿下他们的安全!牛痘的提取以及试验,现在是锦衣卫配合吴王妃娘娘在做,听说已经从病牛身上提取到了,但试验还没有开始……我想,我们必须要当第一批试验者了,这也是向陛下表明我们决心的方式!”
众太医闻言,神色皆是一凛。
牛痘下种,本是从天牢里选取死刑犯进行试验,观察几日后,若是无碍,再逐步选取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流程中逐步改进接种的方式,尽可能降低风险,缩小创面。
这是正常的流程,是吴王殿下在手书中指导过的,万无一失的方法。
而现在,却要大家直接跳过试验,直接以身试毒?!
要知道,牛痘和天花同根同源,这等于是主动把天花注入自己的体内!后果……那是无法估量的!
甚至有可能会像赵风院长那样,浑身冒出毒痘,在呼吸衰竭中死去!
想想……都瘆得慌!
见众人默然不语,面露犹豫之色,刘正却是神情一狠,撸起了袖子,低喝道:
“谁要是不敢的,现在马上就给老子滚!”
“虽然当郎中的,多少都有些贪生怕死,但我们也是男人!都这么节骨眼上了,还娘们唧唧的怕这怕那的,这样的人,我刘正瞧不上!”
“等牛痘毒液一到,我第一个接种!”
作为赵风的得意门生,刘正继承了师父的勇气。
关键时刻,必须冲!
医术可以烂,太医的风骨不能丢!
“我也接种!”
“我也接!娘的,横竖大不了就是个死!如果我死了能保全我的家人,那死了也值!”
“对!他娘的!说不定咱们还能名垂青史呢!”
刘正这一激,激起了众太医的勇毅,一个个皆是撸起了袖子,展示了决心!
“好,很好!”
刘正见众人如此,方才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一番激励下,他自己的心神也是镇定了不少,只听他继续道,
“那么咱们继续往下分析!”
“按照民间收集来的案例,染上天花并非一定会死,反而有不少乡间农人,他们染了天花之后根本没有进行治疗,就靠着躺在床上硬挺,硬生生的就挺过来了,最后只是在脸上和身上留下了一圈麻子而已,这种情况不是个例,大概有三成的人是靠硬挺过来的。”
“所以,我们也不要太过于悲观,或许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能挺过来呢?”
众太医:“……”
这番分析,也只能是安慰一下自己而已,这一点,刘正也知道。
他之所以这么说,无非就是想让同僚们不那么绝望,从朱雄英病亡的阴霾中走出来。
“最后一点,天花这个病,时间拖得越久,最终挺过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刘正沉声道,
“这是赵风院长给予我们的宝贵经验,他虽然因天花而病逝,但据他老人家所言,临终之时,其实已经没有那么痛苦,各项症状也都已经减轻,如果他再年轻个十五岁,就有把握挺过去!”
“我们目前没有能力治疗天花,只能是想尽一切办法,延续皇后娘娘的生命,能挺多久就挺多久,后遗症什么的,全都不要去管!当下,活命第一!”
“所以,接下来我进行分工,将治疗分为针灸、汤药、食疗、情志四个组,全方位的为皇后娘娘进行诊疗!汤药组组长由我担任,针灸组由钱春带领,食疗组则由……”
他分派着任务,俨然已经成了这群太医的领导者。
而众太医闻言,皆是点了点头。
心中虽然依旧惶惶,但刘正这一番分析过后,大家的思路起码清晰了,有了方向了!
接下来,便是尽人事,凭天命了!
正此时,急促而又紊乱的脚步声传来。
“妹子!妹子!”
“妹子你别吓咱啊!”
朱元璋面目赤红,一路奔跑了上来,差点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他一路冲到了寝殿之外,却见殿门紧闭,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便是砰砰砰一顿敲!
“妹子,妹子啊!”
“你……你开开门见咱啊!”
翠竹见此状,赶忙上前扶住了朱元璋,连声道:
“陛下,陛下……”
“皇后娘娘她说了,现在不见别人……”
砰!
朱元璋一把将翠竹粗暴的推开,怒目圆睁道:
“你放什么屁!老子是别人吗!”
“现在赶紧把门给老子打开!咱妹子要是有什么意外,咱把你们九族全杀了!”
噗通!
翠竹被朱元璋一推,重重摔倒在地。
可她却顾不上疼痛,慌忙从地上爬起跪好,连连叩首,一脸苦涩的道:
“陛下息怒啊!”
“皇后娘娘……她也是为了陛下您好!天花……是会传染的!”
“万一传染给您,那可怎么得了!她不想让这害人的病再传给任何一个人了,所以才闭门不见任何人,您得理解她的一番苦心啊……”
朱元璋鼻孔里喷出两道粗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奶奶,我要见奶奶!”
朱长生急切的蹦了起来,呼喊道,
“奶奶,孙儿来看您来了!您放孙儿进去好不好!”
他目中的焦急担忧之色,丝毫不比朱元璋少!
小小的脑袋里,思考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但他知道,天花就意味着死,而死则意味着要躺在那冰冷的冰棺里,再也不会再苏醒,再也不会再相见!
这样的事情,他已经经历过了,所以……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长生,你待在外面,不许进来。”
朱元璋一把抓住了身旁的朱长生,指着翠竹喝令道,
“你给咱把皇长孙看好,哪里也不许去!”
翠竹:“……是。”
砰!
下一秒,朱元璋已是猛地一脚踹开了寝殿的门,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翠竹神色复杂。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这强势的陛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进去。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怀里的皇长孙殿下保护好。
虽然……他挣扎起来力气真的挺大的!
“放开我,放开我!!!”
“混账!!!”
朱长生脸憋得通红,一股子蛮力从身体里迸发了出来!
一声‘混账’,仿佛带着某种无上的威严,吓得翠竹都是一哆嗦,差点脱了手!
“皇长孙殿下,冷静,冷静!”
“来啊!搭把手!我快制不住他了!”
一个三十岁颇有力气的奴婢,竟然还真有点制不住手里这个孩子!
直到两个婢女上来,合力将朱长生给制住,翠竹方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您这力气也忒大了点!”
她苦笑着行了一礼,道,
“您别这样看着奴婢,奴婢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请殿下恕罪……”
别说,虽然朱长生只是个孩子,但他此刻眼睛里迸发出来的愤怒,却是让人有种心悸的感觉!
感觉他……就像是一个小号版的陛下!
那股子不怒自威,怒了更威的模样,简直是一模一样!
寝殿内。
“妹子,妹子,你……”
“你转过来……好不好?”
朱元璋蹿到了床前,却见马秀英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宛若木雕。
他正欲上手,却听到一道带有恼意的沉闷之声传来:
“你滚!”
“我说了不见人,你非要跑来作甚啊!”
“滚滚滚!现在就给老娘滚!”
朱元璋听到这一番骂声,心中却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听这骂人的劲道,中气还足哩。
他最怕一进来就看到马秀英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那样的话……他真的会承受不住的!
眼下,虽然不知道病情如何,但起码……比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要好的多了!
“哎呀妹子……你不要闹脾气嘛。”
朱元璋顺势坐到了床边,轻轻拍了拍马秀英的肩膀,哄道,
“咱又不是别人,咱是你丈夫啊!”
“哪有妻子生病了,丈夫不照顾的啊?那这当丈夫的还是男人吗?”
“你别往心里去,刚才太医说了,你这就是小病而已,很快就能治好的,不会有什么大碍……”
“来,转过脸来,让咱看看你,好些日子没见你了,还怪想的……”
说着说着,肉麻的话都往外蹦了出来。
不过,这也的确是老朱的心里话。
“……不要。”
马秀英略一沉默,却还是拒绝。
“行行……那咱去给你弄点水果吃,行了吧?”
朱元璋被拒绝了倒也不恼,起身笑道,
“咱给你剥个橘子?削个苹果?”
“你尽管吩咐,想吃什么咱马上给你弄。”
一边说着,他一边找来果盘,亲自为马秀英剥橘子。
全大明能享受此等待遇的,仅此一人而已。
“喏,来,转过头来。”
“张嘴啦——”
朱元璋将橘子在马秀英脖子后面晃了晃,催促道。
马秀英这才略一转头,将脸偏转了过来。
朱元璋瞳孔猛地一缩,握着橘子的手微微一颤。
“是不是很丑?”
马秀英笑了笑,道,
“我看过好几回了,和雄英一样的。”
“你也不用骗我说是什么小病,我都知道……我这,就是天花,会死的。”
“我还知道,我现在还没有进入爆发期,只是刚刚显露病情,等到了爆发期,我这整张脸,还有身上,全都会长满毒痘,五脏六腑剧痛,呼吸衰竭……”
朱元璋嘴唇狂抖。
“别说了!”
“雄英所体验过的痛苦,我都会体验一遍……”
“咱叫你别说了,闭嘴!闭嘴闭嘴!”
朱元璋猛地站了起来,指着马秀英怒喝!
马秀英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吃……吃橘子。”
朱元璋将橘子递到了马秀英的手里,此刻双目已是通红。
“嗯。”
马秀英也不抗拒,张开嘴巴,任由着朱元璋把橘子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橘汁清甜,化解了几分干渴。
“还要。”
“还要吃?”
“嗯。”
朱元璋点了点头,手忙脚乱的又剥了一个橘子,送到了马秀英的嘴里。
一个喂,一个吃。
夫妻双方,陷入了沉默之中。
寝殿内一片沉寂,唯有轻微的咀嚼声传来。
“咱会陪着你的,直到你痊愈为止。”
“我不用……”
“闭嘴!咱说什么就是什么!男人说话女人少插嘴!”
“嗯……”
马秀英缓缓闭上了眼睛,只是轻嗯了一声。
她现在很喜欢说这个字,因为不费力气。
“你……你刚才不是中气挺足的吗?”
朱元璋瞪着马秀英,道,
“跟咱斗嘴啊!你以前不是最爱跟咱斗嘴了吗!”
马秀英闻言,却是摇头轻笑。
“现在我都听你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元璋嘴唇下撇,缓缓背过身去。
“重八……”
“作甚?”
“你不会哭了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
朱元璋一抹鼻涕泡,猛地转过身来,指着马秀英,一字一句的道:
“咱要你活,咱要你好好的活!”
“妹子,你不会有事的,你相信咱!”
“咱……咱今天就去紫金山祭天!咱把这老脸全拉下来,咱不是天子吗!咱当儿子的从来没求过老天爷什么,就这一次,就一次,咱求求他,咱求他……让你平安!”
话音落下,他已是站起身来,带着一股子决绝,一边抹着眼睛,一边朝着寝殿外走去!
“重八……”
马秀英轻轻呼唤了一声。
然而,殿内已然是静悄悄的,再无声息。
院内。
朱元璋从寝殿内走出来的那一刹那,朱标、常美荣以及徐妙云皆是迎面走了上来。
“爹!娘她怎么样了?”
朱标赶忙上前扯住了朱元璋的衣袖,急切问道,
“她……她没事吧?”
朱元璋略一沉默,道:
“是天花。”
哗!
朱标听到这三个字,身形骤然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一张脸,瞬间煞白。
“又是天花,又是天花……这该死的天花!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孽障!”
朱标咬牙切齿,滔天恨意从心中迸发!
这该死的天花,夺走了他儿子的生命,难道还要再夺走母亲的生命吗!
“别学那没出息的样子!”
朱元璋拳头紧握,厉声道,
“咱要去紫金山祭天,为你娘祈祷!”
“就像当年求雨一样,咱就跪在那口祭天鼎前,三天三夜,十天十夜咱都跪!只要你娘能康复,咱纵是削去十年、二十年寿命都无妨!”
此时此刻,他想不到任何的办法!
所有的办法在朱雄英身上都试过了,全都不奏效!那他就只有最后这一条出路了。
当年求雨,诚心可以感动上苍。
那么这次,他照样可以!
“父皇,您先冷静。”
徐妙云开口道,
“我们已经取来了牛痘痘液,眼下连母后都感染了天花,我们拖不起了……万一再传染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我想……要不就跳过试验,直接种进体内?”
朱元璋双目一凝。
“怎么种?”
他没有一句废话。
徐妙云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来,里头是淡黄色的粘液。
“从手臂上割开一个小口子,然后把这东西涂一些上去就行了。”
她说着,话音还未落下,手中的瓶子已然是被朱元璋一把夺过。
旋即,他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禁卫面前,抽出其腿上绑着的短刀,手起刀落便给自己来了一下!
滴答。
瓶子打开,淡黄色的黏液顺着鲜红的伤口钻了进去,并在表面覆盖了一层。
“这样,可以了没有?”
整个过程,朱元璋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狠辣的风格,看得在场众人皆是心神震动。
不愧是真正的铁血帝王啊!
“可……可以了。”
徐妙云稍稍一愣,旋即才回过神来,从朱元璋手里接过瓶子,道,
“不用太多。”
“父皇记得让伤口裸露,不要被衣物摩擦,也不要被污染……”
朱元璋点了点头,目光只在手臂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便转身而去。
他是个十足的行动派,从现在开始,他就要辍朝祭天!
“爹……”
朱标呼喊了一声,可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剩下阴郁的目光。
在所有办法都无法奏效之时,或许……也唯有祭天祈祷了吧。
总比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病情加重,自己却什么都不做要好!
“大哥,大嫂。”
徐妙云略一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道,
“我建议你们也一同接种,包括所有的太医。”
“只要是要接触母后的,最好都接种,这样便是多了一层强力的保护,最起码在探视和陪同的过程中,自己不会有感染的风险了。”
“你们看,要不要……”
朱标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接种!”
“来吧!”
他没有父亲朱元璋那样的坚毅果敢,自己给自己来一刀,还是有点发怵的。
但接种牛痘的勇气,这还是有的。
徐妙云点了点头,将一个木盒放在了石桌上。
“诸位太医,这便是提取来的牛痘痘液,一个瓶子大概足够三到四个人接种。”
她沉声道,
“怎么操作,诸位都懂,我便不再赘述了。”
“要接种的,请自己动手。”
刘正与张礼等一众太医皆是点了点头,他们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自然也不怯懦,无非就是同僚之间互相给一刀,然后把痘液涂上去而已。
须臾间,太医们已然是动起了手来,开始了这场简单粗暴的接种牛痘。
很快,便有人率先完成,上前来为太子和太子妃接种。
“我也要接种,我要去见奶奶!”
“放开我!放开我!”
朱长生还在嗷嗷大叫着,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牛劲,以至于三个婢女都有些力竭了。
“放开他吧。”
徐妙云走上前来,轻轻抱住了朱长生,柔声道,
“长生,可能会有点痛,你要忍一下。”
朱长生双目一瞪。 “我不怕痛!爷爷是自己来的,娘,我也自己来!”
说罢,他竟是径自上前,在徐妙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已然是抄起桌上的匕首猛的给自己来了一下!
“嘶啊!疼疼疼!”
“娘,快给我倒痘液!”
徐妙云:“!!!”
众人:“!!!”
这孩子,对自己都舍得下这么重的手啊!
真有陛下之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