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院。
咔咔，咔咔。
马秀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向朱橘。
“来了？坐。”
“有你爱吃的蜜饯。”
朱橘瞥了正在喝茶的朱元璋一眼，又瞧了一眼老娘，便也默不作声，掏起蜜饯就嚼了起来。
哪怕是赴鸿门宴，也不能亏了肚子呀！
“喊你来做什么，你自己心里头应该清楚吧？”
朱元璋放下了茶杯，道。
朱橘顿时露出茫然之色。
“啊？啥？谁？”
“我不道啊！”
直接一个否认三连，听得朱元璋老脸一黑。
马秀英噗嗤一笑。
“你看吧，我就说这小子不会老实的，你指望他自觉，那是不可能的。”
她挥手吩咐道，
“翠竹！”
“关门！”
砰！
守在院门口的翠竹迅速响应，将院门直接给关上，而后还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上锁。
“诶！娘！你这……”
朱橘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瞪眼道，
“您老这是什么意思啊？这是要关门打狗？”
这门砰的一关，他的心跳也为之震动了一下！
这般阵仗，搞得有点吓人啊！
“关门是关门没错，打狗却不一定。”
马秀英笑眯眯的道，
“得看你的表现了。”
“不要紧张嘛小橘子，坐，坐。”
“继续吃，这都是你爱吃的。”
朱橘；“……”
眼前的老娘，脸上的笑容虽然还是挺温柔的，但他怎么有一种碰到了一头笑面虎的惊悚感呢！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向躺在母亲的温柔之乡里，却从来没体验过母亲霸道母老虎的一面吧！
“爹，娘……”
“您二位有话直接说就是了，不用这样搞的。”
“你们这样搞，搞得我都有点怕怕了……”
朱橘再度缓缓坐下，但此刻心思已然是不在蜜饯上了，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行，既然你这么说，那咱也不跟你拐弯抹角。”
朱元璋开门见山的道，
“你大哥的事情，你也知道，他已经无法胜任大明储君这个位置了。”
“培养了他这么多年，说不遗憾是假的，毕竟，在咱的心里，他一直都是最出色的继承人，可现如今，为了他的性命着想，咱必须尽快把他从储君的位置上摘下来，让他真正能喘口气。”
朱橘点了点头。
他知道是这个事儿。
大哥朱标能早一日卸任，他的身体状况就能早一日好转。
心梗这玩意儿，往往就是老天收人用的，搞不好突然一下子人就噶了，未必就是一定要等到洪武二十五年才会猝死。
这一点，从雄英染上天花就能看出来——朱橘的历史不是很好，但大致上也知道，这和历史上朱雄英夭折的时间一对比，还是有出入的。
所以，一切意外都随时有可能来临！早日卸任，的确是最佳选择。
“但是，太子乃是国本，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没有储君。”
朱元璋又道，
“你大哥既然下去了，那就得有个人顶上去。”
“看来看去，咱虽然有那么多儿子，但真要挑选一个储君的人选，还真不容易！除了你大哥之外，其他人咱都看不入眼，至于你……算是能勉勉强强入眼吧！”
朱橘眉头一挑。
“哎哟喂，勉强入眼，我可谢谢您嘞！”
他阴阳怪气的道，
“您老千万别勉强，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就一混账王八蛋，每天不是吃就是睡，一点正事儿都不想干，最纨绔的就是我了。”
“像我这样的人，连老二老三老四他们都不如的，哪里能入得了您的眼啊？您可得好好擦亮您的眼睛，可别看走眼了！”
朱元璋眼睛一瞪。
“小橘子，你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马秀英不悦道，
“认真点！”
朱橘轻哼一声，双手抱胸，一副老子就是这么拽的模样。
“……行吧！咱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怕你骄傲！”
朱元璋意识到对付朱橘也不能用打压教育，没有犹豫便改口道，
“其实，你的能耐咱心中还是有数的，如今大明能发展到这个地步，你小子也是功不可没！”
“所以，咱觉得，你有资格接任这个储君之位！”
“如果没有什么意见的话，咱现在就着手去准备了。”
说罢，他便要起身。
朱橘一愣，而后迅速反应了过来。
“诶诶！什么啊！”
他忙道，
“什么就去准备了！我还没答应呢！”
“我有意见，有很大的意见！！”
这老两口，今天是完全不按照常理来出牌啊！
“这不需要你答应，咱和你娘之所以见你来，无非就是通知一下你而已。”
朱元璋昂首道，
“至于你的意见……很重要吗？”
“行了！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要不是你大哥情况特殊，老二老三他们那些王八蛋又特别混球，咱还真不一定选你呢！”
马秀英亦是开口帮腔道：
“小橘子，这是娘和你爹共同决定的事情，今天就是来知会你一声的。”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要当这个储君，娘也希望你能够接好这个重担，将来能当一个出色的皇帝。”
“当然了，你有意见还是可以说的，但不许反对，这是命令！”
朱橘；“￥%……&*@！！！”
得，就连一向温柔宽容的老娘都是这番姿态了，那自己也没什么策略好玩了。
“爹，娘，我知道你们心中所想，这件事情，其实我自己也深度考虑过。”
朱橘深吸一口气，看向二老，认真道，
“期间，我有想过要拒绝，也有想过要同意……其实，也是挺有几分纠结的吧。”
“想要拒绝的原因在于，我自由散漫惯了，实在是受不了被条条框框所约束，被天下苍生的生计所束缚，一想到每天一睁开眼，就有上千万的老百姓被我所影响，我的一个念头，就能决定他们吃饱饭还是饿肚子，甚至是生或者死！这是无上的权力，也是最大最密的蛛网，会把人束缚在狭窄的框架之内。”
“看似蜘蛛创造了蛛网，在自己的领域内可以为所欲为，但与此同时，蛛网也成了蜘蛛最大的束缚，令它也不能再动弹，我是一个想追去仙道，追去超升的人，这和我的愿望刚好是背道而驰啊……”
听到朱橘这番话语，朱元璋和马秀英也是稍稍端正了一下坐姿。
这小子，难得有这样正经的时候，非常的罕见啊！
既然他正经认真了，那他们老两口自然也要摆正态度，拿出一副好好商量的姿态来，这是对儿子的尊重。
“你继续说。”
朱元璋托腮作倾听状。
“可话又说回来，我毕竟是大明的皇子，在享受权力和荣华富贵的时候，也应该承担身为皇子的责任和义务。”
朱橘继续道，
“不能只想着享受，不想着担责，当国家真的需要我的时候，我觉得我得站出来。”
“就比如现在这样的情况，当大哥无法再胜任太子的重担之时，你们又期望我能够站出来，那我想……我的确是应该站出来挑起这副担子，不能推卸和逃避，因为我是大明的皇子！是爹和娘的嫡子！”
这一番话语，听得朱元璋心神一震。
马秀英的神色更是动容！
“小橘子，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说明你……是真的长大了啊。”
她忍不住道，
“娘还一直把你当做小孩子来看，没想到……你已经有了大人般的成熟了。”
“好，好啊……”
说着，马秀英的目中已然是露出了欣慰之色。
她有种一夜之间，看到儿子长大了的感觉。
“嗯，这番话语，倒还像是个男人该说的话。”
朱元璋亦是点了点头，赞许道，
“看来，这些年对你的历练还是有效果的。”
“其实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这责任二字！身负责任，纵然只有十岁，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因为你肩膀上已经挑起了一个家！咱当年不到十岁，就已经成了男人，你小子虽然晚了点，但也还算优秀了！”
对于二老的高度赞扬，朱橘却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我话还没说完。”
他道，
“一边，是我自由散漫的性格，另一边，是我日渐成熟的思想，这两者可以说是进行了激烈的碰撞，让我无比的纠结。”
“所以，我不得不继续思考，权衡利弊，这个利弊，不光是我自己的，还是整个国家的。”
“权衡良久之后，我最终还是认为，虽然这个责任我应该承担，但我并非是当一国之君的料。”
“我知道你们听到这个论调会着急，但你们先别急，先听我说——”
朱橘稍稍一顿，见朱元璋和马秀英皆是皱起了眉头，却依旧是沉稳的叙说道：
“如果抛开我这自由散漫的性格不谈，单纯论治国的能力，我有这个能力吗？”
“我思来想去，最后得出了否定的答案，其实，你们一直没有发现，我这个人的天赋并不在执政上，而是在想点子出主意上，实际上的我，更像是一个军师、幕僚一般的存在。”
“我可以站在开阔的视野上为国家出谋划策，无论是政策还是军策，都是我的拿手好戏，往往都能给到你们惊喜，但你们发现没有，我只能出点子，却并没有执行力，那些点子都是靠大哥，靠底下的人去完成的。”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沉，抚须不语。
马秀英则是默默的望着朱橘。
“那些政策就不说了，我从来都只是出个主意牵个头，真要负责具体事物，我就麻爪了。”
朱橘继续剖析自己道，
“就说军策吧，其实我也是一直在依附老徐，依靠蓝玉，我之所以喜欢打闪电战，就是因为其实我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军略，只能一招鲜。你要是让我去排兵布阵，与敌军对垒，互相见招拆招，我就又麻爪了。”
“还有，家中的事务，其实也都是妙云在打理，我偌大一个王府，那么多的产业，其实我自己都从来不过问的，要是没有妙云，我也麻爪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爹喊我深度参与政务的时候，我会经常逃避，因为我觉得做那些事很费劲，很痛苦，要是真正有天赋的人，比如大哥，他做起来绝对是得心应手，顶多是累点，绝对不会产生痛苦的想法。”
“综上所述，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明悟——我其实就是个辅助型的人才，并非是统治者的人选！”
这一番深度的剖析，也是让朱橘重新认识了一下自己。
自知者，明！
不能被别人的吹捧冲昏头脑！到底自己有几斤几两，有什么才能，有什么短板，必须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搞清楚。
这样，才能对自己有一个精确的定位！
到此处，朱橘才深切的意识到——其实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顶多是有些小聪明罢了。
为什么能完成那么多的壮举，其实完全是靠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视野，还有紫衣人给的宝物。
抛开这些取巧的成分，自己真的聪明优秀吗？
能和刘伯温、宋濂他们比吗？
能和老爹这样雄才大略的君主比吗？
不能。
就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要是真的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露怯！
到时候，这个国家会被治理成什么样……真心不好说！
内院之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其实，你能这样反省自己，已经超过历史上很多的皇帝了。”
朱元璋沉声道，
“多少人刚愎自用，不知反省，就连咱也是。”
“可你会，有自知之明的人，不管坐在什么位置上，都不会差的。”
朱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会差，那倒是的，当个普通水平的皇帝，平庸的守成，这我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但爹你要的是一个平庸的大明太宗吗？”
他望着朱元璋，问道，
“应该不是吧？”
“你要的，是能够带领大明走向下一个高峰的二世皇帝！而不是一个平庸的守成之君！”
“既如此，那我就不是最佳人选。”
朱元璋：“……”
这话，倒是还真的戳到了老朱的心窝里去了。
他的野望早已膨胀，大明必须要远迈汉唐！
迈过汉唐还不够，还要远迈！
让汉唐连大明的屁股都看不见！
想要达到这成就，起码要有百年的励精图治才可以！而且必须是在王朝的上升期，连续百年的励精图治！
中间稍微断一下，后面就只能沦为‘中兴’了，就没有所谓的巅峰了！
故而……他不要一个平庸的后继者。
“你说得对。”
朱元璋略一抬眼，道，
“但是，目前来说，你已经是最佳人选。”
“其他人，更不如你，不要说老四，老四咱是不会选的，咱已经决定让他在东瀛称王称霸了。”
朱橘一愣。
诶？还有这档子事儿？
让朱棣永镇东瀛？这听上去好像也挺不错的，算是把好钢用在了刀刃上。
要知道，东瀛虽然是个岛国，但它够长啊！换算下来，疆域面积和人口潜力都是很大的，再加上以朱棣的能力，肯定是比沐英还要更出色！
这样一来，用不了百年，东瀛岛国就真的归于王化，成为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包括石见银山上的矿藏。
“其实，爹……还有一个更佳人选。”
朱橘忽的道。
“谁？”
朱元璋挑眉道，
“咱倒要听听，你还能说出谁来。”
自己的那些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他老朱早就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
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除非哪个突然变异了！
“我儿子，朱长生啊！”
朱橘不假思索的道，
“这小子足够聪明，足够机灵，学东西贼快！按照师父的说法，他命格也非常贵重，完全就是当皇帝的料啊！”
“爹您选他不就得了？”
朱元璋：“……”
“你这……”
“选他，不就是选你？！”
老朱有些哭笑不得。
绕来绕去，还不是要绕到你小子自己的头上？
“非也，选他不一定要选我啊！您可以直接一步到位，册立皇太孙啊！”
朱橘嘿然一笑，道，
“我这个当爹的，甘愿隐身，给儿子让路。”
“怎么样？到时候你就全心全意的培养他就行了，等您老归天了，他刚好正值壮年，接过大棒再大干五十年，何愁大明不昌隆？！”
朱元璋翻了个白眼。
这师徒俩是串通好了的吧？话术都差不多，基本上都没怎么变的！
“哪有儿子还在，直接立孙子的？就没有开过这样的先河！况且这小子还不是长子的长子，是你的长子！这就等于是比废长立幼还要更离谱的行为！”
他没好气的道，
“就算咱同意了，文武百官也不会同意的！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跳出来反对！”
“尤其是，你大哥还是非正常辞位，到时候民间不知道要怎么传呢！废除太子，立吴王世子为皇太孙，这听着都觉得离谱！如果是不知内情之人，更是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所谓的宫闱秘闻呢！”
可以预见的是，要是真这么干，到时候说书先生又能多出一大堆创作灵感了！
“法理是谁定的？不就是皇帝定的？”
朱橘却是一脸无所谓的道，
“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最大！难道不是这样？”
“拜托老爹，您老可是大明的开国皇帝诶！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统治者啊！立谁不立谁，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谁敢忤逆，敢多嘴多舌，就直接拖出左顺门打死！多打死几个，剩下的就老实了！”
“如果是我，我就这么干！嘿嘿……看来我应该是个昏君。”
朱元璋：“#￥%……&*@#”
这臭小子，心倒是够狠的！
打死官员这种话，都能这样轻飘飘的说出来！
“小橘子所言，倒也不无道理。”
马秀英忽的帮腔道，
“我倒是觉得，直接立长生虽然有些阻力，但毕竟时间还长，你也还正在壮年，可以慢慢让大家接受。”
“只要把权力交接好，大臣们认不认，其实都无所谓的，到时候长生一屁股坐在了龙椅上，手握军政大权，他们不想认也得认啊！”
朱橘竖起了大拇指。
“还是娘有见地！”
他顿时喜笑颜开，大赞道。
有娘帮腔，他就知道，自己这一关已经是过了一大半了！
“唉！”
朱元璋皱眉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摇头轻叹道，
“这么一来，太过于跳跃，就坏了传承有序的法理了。”
“要是传给老六，还没什么，好歹他是个嫡子，无非是嫡长子继承制不要了，可要是直接传长生，难免会被人说是废长立幼，这一顿口舌也就算了，主要是怕后世之君也效仿。”
“废长立幼……终究是大忌啊！”
本来他想打造一套最牢固的嫡长子承袭制度，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目前看来，已经是泡汤了……
这套泡汤也就罢了，就怕他这个开国皇帝开了个坏头啊！
长生的确是个有潜力的好孩子，立了也就立了，可后世之君的幼子幼孙却未必啊！到时候遵循他的例子乱来，国家马上就要生祸乱的！
这，是老朱最担心的一点……
虽然那个画面他看不到，但他必须未雨绸缪！把一切未知的风险都扼杀在摇篮里！
“重八，我倒是觉得……”
“好了，不要再说了！咱要好好想想！还有……长生这孩子，咱也还要再好好考察考察！把他的潜力给看个一清二楚！”
朱元璋打断了马秀英的话语，沉声道，
“毕竟事关重大，纵然真的要干这种事，也不能贸然就册封。”
马秀英微微颔首。
她知道，丈夫有自己的考量，自己就不用再多嘴了。
“那行，那您二老好好想着。”
朱橘嘿然一笑，只觉得浑身轻松，起身道，
“我先回去了！今天我要回吴王府睡觉去，这皇宫里实在是没意思，少了太多人间烟火气。”
“走啦！”
说罢，他便是转过身，哼着小曲离开了坤宁宫。
现在，就不是他被逼了，而是看老爹肯不肯就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