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五百四十四章 一座记录着古往今来所有历史和知识的图书馆

塞希雅当时没杀他,理由其实不复杂,对方从始至终没把剑拔出来,仅此而已。她也不知道是此人自恃荣誉,觉得她的血会玷污他家传的宝剑,还是他觉得自己如今不配使用这把剑,甚至单纯是忘了,她都不清楚。

不管怎样,既然他不拔剑,她就只当这是场街头斗殴,没打算致他于死地了。

这人也像黑船上的骑士一样动作敏捷,虽然喝得醉醺醺,也显出他高超的技艺,塞希雅几乎没能招架得住。不过一如既往,他们俩先是相互试探,接着面对面周旋,她很快就适应了他的技艺,变得比他高明了一点儿。

起初塞希雅还有些狼狈,后来等他扑过来时,她顺势就抓着对方的腰带把他带飞了,让他摔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又一圈。这一跌倒,就是彻底的失败,再也没能起身。还没等他挣扎起身,她就以流氓斗殴的精髓给他了一脚,把他踹得岔了气,一个劲得往后倒。

因为岔气,骑士大约是发不出声响辱骂她了,不过他一直没想伸手取剑捅死她,这事还挺叫人意外。如若不然,她一定会反手让他身死当场。

等到落魄的骑士再也不想挣扎,就那么蜷缩在泥地里拿两条胳膊护住自己,塞希雅才不再发起攻击。此外,因为他当时脸朝下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她还特地把他翻了个面,免得这人陷在里头窒息,丢了性命。

“我的陛下,我的陛下——”

她走的时候,那骑士还在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个劲地祈求他梦里的皇帝来救他,给他荣誉和归宿。

类似的顺势救人一命,顺势致人于死地,在塞希雅的旅程里都很寻常,当然也可以说,在这个蛮荒的世界里很寻常。仇恨和恩情都像风中的尘埃一样,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她当然也不会去记。

塞希雅照旧一路北上,穿过许多城市、村落和小镇,和千奇百怪的人们发生交集。逃难者起初从南往北逃,后来开始从北往南逃,反正总是在逃。农民们在战时因为军队彼此征粮躲躲藏藏,战争结束之后,农民们还是因为报复性的高赋税到处逃荒。荒地里流窜的匪徒不仅没有减少,还变得更多了。那些自称神殿修士的小商贩们,他们骗钱用的神佑烂木头也更有兜售的市场了。

因为匪徒还是很多,很多村落也变得跟匪徒窝差不多了。很多时候,她都可以看到村庄门口的大树上挂着一些绞死的流亡匪徒,底下就有农夫团伙拿着弓箭和长矛巡视,还能看到村落里的小孩拿着匕首往没死透的人身上捅,刺得他们惨叫连连,血浆咕嘟咕嘟往出涌。小孩子们一边捅,一边指着他们直笑。

说到底,地方流亡的匪徒也只是另一批逃出村庄的农民罢了。

不管上头过着怎样的生活,争论着怎样的思想,底下似乎永远也不会变。离奇的斗殴,离奇的杀戮,离奇的宽恕和各式各样神志错乱的疯子傻瓜,全都散落在这看似繁荣实则荒蛮的土地之中。

法师们经常会讨论那片非现实的荒原有多离奇诡谲,不过,在塞希雅看来,人世间才是最离奇诡谲的荒原。

塞希雅一路北上,就靠着冲突和暴力过活,不做任何正经行当。虽然战争消停了一段时间,军队不再往树上挂尸体给她指路了,也没有战场的遗迹给她拾荒了,但她把自己打理的不错。正因如此,盯上她的人不少,正因如此,她总有收获进账。有些时候,她甚至得捡一些东西再扔一些东西,毕竟她得包袱就那么大,拿不了所有战利品。

......

再一次遇见那名念叨着皇帝的骑士,是在塞希雅快走出奥利丹的时候。那边和古拉尔要塞挨得挺近,北边是卡萨尔帝国的领地,再往北据说还有一片真正蛮荒的丛林,罕有人迹。

塞希雅还记得,当时虽然奥利丹的内战消停了,刚坐稳位置的国王埃弗雷德四世却想继续打外战,花大钱支援北边的战争。很难理解他在想什么,可能就是想打仗。由于打仗,很多因为战败而落魄的骑士顿时有了盼头,纷纷赶往北方谋求战功和荣誉,那个在烂泥地里抱着自己家传宝剑呼唤皇帝的,正好是其中一个。

如今想来,应该就是一个蒙受了感召却没彻底觉醒的家伙,记忆和印象都残破不堪,却觉得自己特别有荣誉和地位,因此才显得特别可悲。

那天塞希雅抱着自己的包袱混进村庄门口的人堆处,想知道又是哪个神殿的修士在外布道,没曾想,正是那名骑士。此人也是一路往北,和她只是为了往北而往北不一样,他是为了去卡萨尔帝国的疆域打仗,谋求荣誉和功勋。

塞希雅为什么知道,是因为骑士就站在村庄门口讲故事,身无

分文,却想讨不要钱的酒喝。他先讲述自己曾经的荣誉和功勋,看到没人想听,于是立刻控诉起卡萨尔帝国的罪孽,这下子人们都兴致勃勃地围了过来。他越讲越得劲头,不仅拿到了不要钱的酒,甚至还拿到了赏钱。

骑士大声讲述北方那片土地本该属于法兰人,却被那些头发、肤色、民族还有语言都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家伙给占据了。他说他们是漂洋过海的恶魔,是被放逐的罪犯,来到法兰人的土地就是为了制造纷争。现如今,法兰人遭受的一切苦难,说到底都和卡萨尔帝国息息相关。

这仇恨在他眼里比这些村民更实际,像是他亲身经历过一样。

讲到这里,人们顿时把目光聚集在她这头很显眼的红毛上,必须声明的是,她和卡萨尔帝国没关系,是南方诸国曾经普遍存在的偏远山民,只是后来逐渐消亡了而已。有时候后代会表现出祖先的特征,也只是单纯的意外。

然而在常年战乱的奥利丹,村庄向来都是个危险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连不谨慎的贵族都会给打死扒光。知道自己打死了贵族的农民还会连夜逃跑,转行去当流亡的匪徒,对于她这类人,怕是当场打死了也不会当回事。

塞希雅略微皱眉,盯着还在讲话的骑士,发现骑士也认真盯着自己,仿佛认出了曾经让他遭过大罪的小流氓。

“我是从南方山里来的。”塞希雅声明说。

“我一直在想当时的事情。”骑士缓缓开口说,带动了村民们紧张的气氛,“那时你......”

当时的气氛挺紧张,而且正变得越来越紧张,塞希雅已经在考虑往哪跑了。恰逢此时,有个很显眼的陌生人从人群外围挤了进来。此人穿着套宽大的黑衣服,古拉尔要塞本来就很闷热,他还穿着套黑色大衣套着套厚衬衣,显得更加闷热了。此人个头很高,站在人群中显得出类拔萃,只是有些瘦削。

那身衣服不像是该出现在村庄门口的,由于他径直走向人群中心,骑士的质问被迫中断了,村民们也都改变了关注的焦点。此人整了下衣服的下摆,来到骑士讲述仇恨故事的人群中心,咳嗽了一声,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人有一头剪短的黑头发,那对眼睛无时不刻都显得很忧郁。他莫名其妙就开始了自己的演说,话音却充满忧愁,好像正为世上的一切苦难感到痛苦和烦恼,让人觉得他一定是个既正派又有同情心的修士。

“我有必要告诉诸位,我身旁这位骑士,他是个四处流浪的骗子。他没有荣誉,也没有功勋,奥利丹王国不承认他,多米尼王国也不承认他,两个王国之间那些小领地,也都不知道这人是谁,又是从哪来,诸神殿更是只有罪人行骗的记录。他在多米尼当自己是多米尼的骑士,在奥利丹当自己是奥利丹的骑士,看起来满口荣誉、功勋和虔诚,其实哪个都没有。可怕的是,他只是拿着一些从地方收集的故事假扮王国骑士,实则根本不会真正的剑术。”

“你敢说我不会剑术?”塞希雅看到那骑士愣了半天,这时才当场叫出了声,“我要你来和我决斗!为了你的侮辱和你的——”

“更可怕的是,”男人微微一笑,神色越发忧郁了,“他的剑,是他害了一个信任他的尊贵的骑士,从那骑士的尸体上扒的。诸位看看他破烂的衣服和狼狈的样子,再看看这把名贵的宝剑,还能不明白它从哪来吗?”

“小偷!”人群中立刻有人喊出了声,“他竟然敢骗我们这些有良心的人!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看着骑士已经开始拔剑,一身黑衣的男人却丝毫不慌乱。“最可怕的是,”他伸手就把塞希雅抓了过来,她都没意识到她是怎么被他扯了过来,“诸位,最可怕的是!他曾经假借骑士的名义,要伤害这个从南方来的可怜的小姑娘,她不服从,他竟然仗着自己的身份强迫她服从!”

更多人聚集起来,大声喝骂落入众矢之的的落魄骑士,先前盯塞希雅最紧的人骂他骂得最激烈,甚至有农妇跪下去哭了起来,说自己不该如此伤害一个本受过伤害的小姑娘,差一点儿就要犯下大错了。

“你竟然还要蛊惑我们伤害这个无辜的女孩,就为了掩盖你的罪孽!你根本不是人,你是恶魔!”

“狗娘养的杂种!”

“把他绑起来吊死!就挂在他头顶的树枝上!”

塞希雅也不知道骑士怎么蛊惑他们伤害自己了,但人们坚信的事实似乎真在往这个方向发展。狂暴的人群中没有任何人能作辩解,落魄的骑士不行,她也不行,只有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能用话语穿透一切,轻而易举操纵所有人。

怀着焦躁、恐惧、慌

张等诸多情绪,落魄骑士朝男人一剑挥下。这一时刻,塞希雅下意识就取出匕首把剑挡开了,显得非常轻易,甚至只是抬了下胳膊。毕竟,这剑的轨迹上还有她在。

看到剑锋受阻,骑士蓦然间愣住了,来历不明的男人却叹了口气。“看看吧,诸位。”他照旧用忧郁的声音说,“一个连他曾经想要伤害的女孩都胜不过的所谓骑士,除了行骗什么都不会的恶棍。一把名贵的宝剑,一把粗糙的短匕首,诸位还看不明白事实的真相吗?”

一把草叉直接从骑士后腰戳了进去,拿着草叉的是个面容宽厚的农夫,不久前还在大声鼓励落魄骑士,给他不要钱的酒。随后,就是一阵疯狂的暴力,人群受到反击死了几个人,但骑士本人也给打成了一滩烂肉,别说是脸上,他全身都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从始至终,来历不明的男人都抓着她的衣领,像洪水中的山石一样屹立在人群中心巍然不动。不管有多少人被推倒在地遭受践踏,有多少人误杀了同村,有多少人大叫着说自己受重伤要死了,他都不受丝毫影响。等到落魄骑士满脸错愕地死去,他才抓着她的衣领穿过混乱的人群,衣衫整洁地来到村落之中。

刚才给骑士递过酒的农夫拿不要钱的酒招待他们,主要是招待这位衣衫整洁的修士,并对他和自己的正义感举杯致敬。塞希雅拿着不要钱的酒,面色僵硬,甚至都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男人则毫不在意,只是坐在另一边喝着自己的酒。

“你是......”她这才反应过来。

他微微拧了下眉毛,“先别管我是什么,要知道你是某人的杰作,孩子,和那个落魄的家伙不可同日而语。看在她的份上,我得助你一臂之力才行。此外,孤身流浪究竟有多危险,你现在也多少有所领悟了。那些秉持着往昔荣誉的人被自己相信的说辞杀死,会显得非常......奇妙。这儿的农民们也是为了他们的荣誉和正义。”

塞希雅本想质问几句,接下来的对话却完全打消了她的念头。

参与过那场疯狂的暴力的人都聚集了过来。“修士,你从哪里来?”

“一座记录着古往今来所有历史和知识的图书馆。”男人很客气,对满脸血和污泥的农夫们微微一笑。不仅如此,他还取出一本一看就很古老名贵的厚书,翻开两页,浮现出一堆这些不认字的农民都要惊叹的古文字。

人们纷纷发出赞叹,然后又有人发问,“我们该把这个罪人交给谁?既然诸神殿都记着他的罪过,总该有奖赏吧?”

“随你们的便,”来历不明的男人说,“罪人的话,交给哪个神殿都行,各个大神殿都支持用罪人的尸体换取奖赏。”

“西边的希耶尔女神的大神殿可以吗?那可是最近的地方了!可还是有老长的路,我希望他能抵得上路费!”

“西边不行,那里没记他的事情。”他回答说。

“那哪边记了?”

“哪边都没记。”他说。

“可你说诸神殿都记载着罪人行骗的事情啊?”

“是的,”他点头说,显得非常笃定,“诸神殿确实会记载罪人行骗的事情,这事全世界都知道。”

塞希雅呼吸都要顿住了,周遭满手血和污泥的人更是陷入沉默中,过了好久,才有人小心地开口,“那么,你认得这个......到处行骗的家伙吗?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不认识。”他说,这话把所有人的心脏都吊到了嗓子眼,然后他又开口说,“不过他确实和这个小姑娘发生了冲突,真是可怜。”这下所有人吊到嗓子眼的心脏全都咽了下去,人们互相对视,然后开始哈哈大笑。他们一起为这位秉持正义的修士欢呼,一起鼓励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用最盛情的姿态欢送她走上了离开奥利丹的旅程。

然后那恐怖的家伙就消失了,到现在塞希雅也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记录着古往今来所有历史和知识的图书馆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