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色多瑙河》的旋律中,林笙蹲在一只敞开的皮箱前,施展整理术,将大小行李分门别类,大行李放着,小行李嵌着,互相交错,码得一丝空隙都不留。_l!o*v!e*y!u?e¨d?u.._n!e.t¨
将一双拖鞋贴边塞进去了,她拍拍手,问严轻:“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拿过来,我给你放。”
严轻在留声机前席地而坐,听闻此言,他对着留声机没回头,只向旁抬起一只手,手指尖挂着那只“誉满杏林”的帆布袋子。
她每次见那袋子,都有啼笑皆非之感:“带着它做什么?”
他手指轻轻一甩,将那袋子甩进了箱子里。袋子还有点分量,林笙打开袋子向内看了看,就见里面装着一把匕首和一卷钞票。匕首有鞘,倒也罢了,那钞票就只是松松的卷着,丢了一张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起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荷包。这荷包也是粗帆布制的,一面印着”怡然舒适、幸福安康”的红字,是她前天闹胃痛,到附近药房买了一小瓶胃怡舒。而那药房仿佛和某家布厂有合作似的,存了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帆布口袋,一有大酬宾的活动,就把药品放进印着广告语的口袋里售卖。而这些口袋全是布质厚重、针脚细密,质量极好,好像比那药品本身更有价值。
林笙手头没有闲置的皮夹子,于是将那卷钞票重新卷了卷,塞进了那只小荷包里,再将荷包口的抽绳拽紧、系成了个蝴蝶结。
荷包和匕首放在帆布袋子的最底层,再将帆布袋子卷一卷,和拖鞋一起塞到皮箱一边。
“带归带,”她说:“但我希望它用不上,你别动那些大额的钞票,更别动刀子。零钱我有,一会儿给你几十块。”
“好。”
她心情不错,话也多了起来:“问你一句,不爱答可以不答。”
“问。”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他盯着留声机的黄铜喇叭,一时没有回答,但也不是深思的模样,只像是被她问愣了。
她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的道:“我最北到过哈尔滨,最南到过江西,也算是走南闯北了吧。”
他这时说道:“我不记得了。′4`2`k*a^n_s,h?u?.¨c/o+m/”
她想起来,他说过他己经把童年的一切全忘怀。她始终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还是避而不谈,不过她决定信他,他说忘了,就是忘了。
“坏记性。”她开玩笑:“等不到冬天,你肯定连我是谁也忘了。”
他也一笑:“不知道。”
随即他问她:“你会记得我吗?”
她听这问题简首好笑:“到老都记得。”
他低低的“嗬”了一声,分明是认为她的言语太夸张,这么夸张的谎言鬼才信。她当即有些不服:“本来就是么!你一出现就是威胁我,紧接着又是让我着急、给我捣乱,单凭你这个出场,我也没法忘了你。”
“全是坏处。”
“开始的时候可不全是坏处?好处是你后来才一点一点显出来的。”
“既然有,怎么不提?”
“现在你的好处比坏处多,我总不能每天都这么蹲在你跟前夸你一顿吧,听着怪贫嘴的。放心,我记着呢,等到最后汇个总,狠狠夸你一大通,让你和我道别的时候,都乐得合不拢嘴。”
说着,她抬手顺着嘴角往耳根一划:“嘴咧这么大,像鳄鱼似的。”
他微笑着转向黄铜喇叭:“才不会。”
她将箱盖一合:“你看你现在就在笑,还没说你什么呢,你就笑起来了。如果给你几句好话,你说你会不会笑成鳄鱼?”
她一边说一边嘁哩喀喳的扣上了皮箱暗锁。起身拎着皮箱晃了晃,皮箱如同顽石,里头一点声响都没有,可见她这箱子确实是整理得扎实。
“明天就去天津喽。”她低声说,像是很放松的喟叹,但是谈不上多高兴,因为到了天津又是一关。吴连恨透了日本人,愿意去帮一切肯抗日救国的力量,但他终究是不“专业”,她怕他出纰漏,想帮忙又使不上劲,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她和吴连是互不相识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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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算着去天津的人,此刻也有程英德,也有程心妙。程英德虽然知道龚秘书是得力的干将,但对方毕竟是第一次代表自己出行,而这次药品生意己经惊动了父亲,所以又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h′u?l,i*a?n¢w^x,.\c?o_m+
这里的“
成功”,不是说他非要把这桩生意做成,而是不管成与不成,都绝对不可以出乖露丑。如果吴连那边是有利可图的,那他就要当机立断、取利到手;如果吴连那边是谎话连篇的,那他也要当机立断、退步抽身。
暗地里,他知道龚秘书是机敏的,头脑比自己更灵,但他还是对着这青年人嘱咐了又嘱咐——还是那句话,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而程心妙没有兄长的紧张与严肃。坐在西楼的起居室里,她摆弄着一支香水百合。这花开得盛大,而她加小心擎着它,又看它美,又怕它将花粉沾染到自己的白色长裙上。
厉永孝走进来,起初是站着对她打招呼,后来看她面色和悦,看花看得双眸闪闪发光,便忖度了一下,在她斜前方的单人小沙发上坐下了:“我听说,二小姐是想让我再去天津一趟?”
“对。”
“是上次有事情没说完全、让高桥治对您有误会了?”
“不是,高桥治那边现在还没什么动静,不过我想很快他就会有反应了。大哥的药品生意一做起来,一定会占用原来运送烟土和劳工的货轮。”
厉永孝看着她,是个等候她指示的姿态,其实既是等候、也是欣赏。
他看她美得简首是邪门。
她继续仰脸看着那长长百合的花萼,卷曲长发中分着披散下来,显露出了她明净的额头、稚气的鼻子、以及翘着一枚唇珠的上嘴唇。
“所以我要赶在高桥治有反应之前,让你去把这边的局势对他说明一次。”她在花下将脸向他一转,下颏划出翩然的弧线,漆黑的两道长眉下,是她影沉沉的、微暗的两只大眼睛。她的身体是很健康的,但有时候眼皮的颜色会发暗,像是上过了舞台妆又没卸净,也像是有病态。
厉永孝盯着她问:“是对他敷衍安抚?还是完全如实说?”
“如实。”
“如果高桥治要求我们设法——”
“我没办法,他要办法,让他去想。”她将百合花往面前茶几上一掷,随即懒洋洋的向后靠去:“我下面这句话,你也如实的告诉他。做人做到爸爸这般伟大,程家就不只是程家人的程家了,凡是和程家有关系的,都沾程家的光。现在程家内部出了一点小问题,沾过光的人,当然也该出力,全指望我一个人算什么!”
“您是说让高桥治去对付那个吴连?”
“让高桥治看着办。”
“只怕他办不到。因为吴连在天津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能动,日本人早动了他,何必还要等到现在。”
“我不管,随他们的便。反正我和大哥说好了,药品生意要是能行,我也会入一股子。管它钱多钱少,赚点是点,我是不会陪着高桥治哀叫的。”
“是,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还有一件事。”
“您吩咐。”
“我想让你给我杀一个人。”
厉永孝未动声色:“谁?”
“林笙。”
“是那个到家里来吃晚饭的林小姐?”
“对,你知道她的模样吧?”
“那晚我倒是见了她一面,下次见应该也认得出来。只是我想问问原因,是她冒犯了您吗?我看老爷子对她的态度还很亲切。”
“她当然不敢招惹我,只是我觉得她精神变态、很讨人厌,死了更好。”
厉永孝忽然想起那晚自己从后花园走到二楼露台下时,正有一道身影从二小姐身边离去,后来他得知那人就是林小姐的丈夫。那丈夫不成器,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厉永孝也看见了他的正脸,认为他确实是有吃软饭的资本,向来一首还都吃得很饱、很好,所以像个矜贵的名妓一样,绷着脸、垂着眼,自己把自己高高的抬举着,不肯轻易向人展露颜色。
“我斗胆猜测一次,”他小声的问:“您不会是……为了林小姐的先生吧?”
她没否认,甚至还思索了一下:“不全是。”
“那么这是谁的主意?您的还是他的?他是向您提了什么要求了吗?”他留意着程心妙的脸色,连忙补充道:“我不是要打探您的隐私,我是怕这其中有什么圈套。毕竟您的年纪还小。大事上,您很明白,可对于小事,您未必见识过那些小人的手段。”
程心妙笑了起来:“哦,你也听到李思成的坏名誉了吗?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在他家里和太太打架,我们程公馆倒是全知道了。不过你放心,论年纪呢,他未必比我大,论手段呢,我还没有看到他有什么手段,就算他有手段,凭着他那种糟
糕的性格,只怕也使不出——还没等他上手段呢,先把别人气跑了。”
她笑了,厉永孝也笑了:“那您和他是没什么了。”
她点点头,对着阿孝,她总是坦诚的:“我是不介意和异性交朋友的,可我和他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关系,为什么呢?因为他虽然长得——”她抬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嗯,诗情画意的,但是头脑很混沌,是条糊涂虫,而且没有谋生的本领,对他太太既是胡乱的蛮横,又是胡乱的依赖,有时候还有点怕她。其实他根本不必活得这么一团糟,他的身手不错,在危急的时候也够勇敢、够机灵。他带着我逃出马黛琳之后,我真想提供给他一份职业,可是他不要。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厉永孝当即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程心妙翻了个白眼:“他说,我太太会养我。”
“这……”
“问题是他太太根本没什么钱,有钱的话也就不用天天围着我大哥转了。”
厉永孝感觉一个男人能公然说出这种话来,也算是男人中的一朵奇葩。而他的二小姐这时说道:“所以我就很好奇,想知道如果没有太太养着他了,他会怎么样。”
厉永孝勉强笑道:“二小姐还是想把他收入麾下吧。”
“不一定。如果他一首给我脸色看的话,我也会请他滚蛋的。”
厉永孝含糊答应着,心想二小姐为了这样的缘由而要杀人,也可以算是一种奇葩了。不过她向来是任性的,厉永孝习惯了,觉得她任性也应该,她那不拿人命当回事的行为,也别有一番可爱的气概。
她哥哥也有这样的气概,只是不像她这样锋芒毕露、仿佛是比她更宅心仁厚些。倒是程老爷子比他们更有人情味。厉永孝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明明老爷子才是一路打打杀杀拼过来的,要说辣,应该是老姜更辣才对。
不过也可能只是老姜更含蓄些,辣在心里,不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