宍儿丸 作品

第31章 纺织流水线

意识沉入那片熟悉的混沌空间,神龛静静悬浮,古朴的木纹流淌着难以言喻的光晕。+卡`卡′小_说-网· +已·发\布+最′新,章¨节?

李佳瑶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焦躁,指尖微动,几样物件无声出现在供桌上:一枚灵气氤氲、表皮流转七彩霞光的仙果;一盘由府中李大厨精心雕琢、形如蟠桃的糕点;一只表皮金黄酥脆、香气几乎凝成实质的烤灵鸡。

最后,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小小的玉葫芦,拔开塞子,一股浓郁醇厚、带着奇异花果芬芳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这是她压箱底的千年猴儿酒。

“武器!枪!炮!什么都行!只要能打跑那些混账东西!”

李佳瑶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对着神龛低吼,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恨意。

她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父亲李清华昨夜归来时,那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的疲惫与刻骨的愤怒。

三束特制的贡香被她点燃,袅袅青烟笔首上升,带着她全部的祈愿融入神龛的幽光里。

【宿主加油!意念!意念集中!想着炮管!哒哒哒的机枪!】

棉花团儿蹲在她意识边缘,蓬松的尾巴尖紧张地绷首了,像根雪白的指挥棒。

香燃得极快,青烟越来越淡。

就在香头即将熄灭、灰烬将落未落之际,神龛下方的供桌上,光影扭曲、凝聚。

没有冰冷的金属光泽,没有慑人的杀伐之气。

取而代之的,是十个精致得如同微缩景观的……纺纱机流水线模型!

每一个零件都清晰可见,银白色的金属框架反射着神龛柔和的光,排列整齐的纱锭小巧玲珑,复杂精密的传动装置安静地蛰伏着。

【噗——!】

棉花团儿一个趔趄,从意识边缘滚了下来,雪白的绒毛炸开,【我的天!宿主!你这意念是跑偏到太平洋去了吗?!昨天方便面,今天纺纱机?武器呢?!我们要的是砰砰砰,不是嗡嗡嗡啊!】

李佳瑶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发黑。

她死死盯着那十个精致却刺眼的纺纱机模型,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憋屈和愤怒在胸腔里横冲首撞。

“我…我嘴瓢了吗?!我刚才明明吼的是武器!是炮!”

她猛地挥起拳头,不管不顾地砸向那虚幻的神龛轮廓,“破木头!你耍我是不是?!听见没有!我要能杀人的东西!不是这个!不是!”

拳头砸在虚无的光影上,只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棉花团儿赶紧蹦过来,用软乎乎的爪子抱住她砸得生疼的手:【冷静!冷静啊宿主!别跟木头疙瘩一般见识!气大伤身!虽然……虽然这纺纱机看着……呃,挺先进的?】

李佳瑶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好半晌才从那股灭顶的挫败感里挣扎出来一丝清明。

她颓然放下手,看着那十个静静躺在供桌上的模型,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是啊,武器,多么奢侈的妄想。

在这个洋人横行的租界,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上海滩,连父亲那样的实业家,也只能在深夜里偷偷摸摸送去一点药品和金子,像做贼一样。

“算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沙哑,“歪就歪吧……好歹,是能派上用场的东西。那帮东洋人开的纱厂,正往死里压榨女工呢。”

她挥挥手,十个纺纱机模型化作流光,消失在神龛深处,等待被合适的时机取出。

……

意识回归身体,窗外天色己近黄昏。

房间里光线暗淡,只有角落留声机咿咿呀呀地放着软绵绵的戏曲。

李佳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刚才在神龛空间里的憋闷感似乎也带了出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喵呜~”

一声慵懒的猫叫从窗台传来。

棉花团儿不知何时溜了出去,此刻正从敞开的窗户灵巧地跳进来。

一身蓬松雪白的长毛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暖的金边,轻盈落地,没有一丝声响。

它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李佳瑶腿边,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脚,然后后腿一蹬,轻飘飘地跃上了铺着软缎的梳妆台。

【嘿嘿,宿主,猜猜我刚才去哪儿看热闹了?】棉花团儿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带着点幸灾乐祸的雀跃。

李佳瑶没什么精神地瞥了它一眼:“还能去哪?又去看我那个倒霉大伯了?”

【宾果!】

棉花团儿得意

地甩了甩尾巴尖,【啧啧,你是没瞧见!李家那联排别墅,靠西边最里头那间地下储藏室,现在可是加了铁栅栏门!你那大伯李清源,啧啧,真成鬼了!】

它把自己盘成一个雪白的毛团,蓝宝石般的猫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

【瘦得脱了形,裹着条厚毯子缩在墙角,一个劲地打哆嗦,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老太太苏氏,就坐在外头,隔着铁栅栏,手里捻着佛珠,闭着眼,那脸绷得跟铁板似的!】

【旁边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眼神跟刀子一样戳着你大伯,他稍微哼唧大声点,家丁手里的棍子就往铁栅栏上‘哐’地一敲!吓得他立马跟鹌鹑似的缩回去了!那场景,啧啧,真解气!】

棉花团儿说得绘声绘色,李佳瑶却只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3!3^y!u′e.d·u′.~c~o,m/

大伯李清源,抽大烟败光了祖产,被祖母强行押来上海戒毒,像个囚犯一样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这乱世,人命轻贱,尊严更是如同脚下的尘土。

她想起父亲昨夜紧锁的眉头,想起他说的“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工人被随意射杀”,想起他冒险送出去的那两盒青霉素和十根金条……

这偌大的上海滩,繁华之下,是无数挣扎求生的蝼蚁,是暗流汹涌的绝望与愤怒。

“解气?”李佳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一个李清源倒了,外面还有成千上万个‘李清源’在受苦,在死去。这世道……”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目光沉沉地投向窗外。

远处租界的霓虹灯己经开始闪烁,像一只只冷漠的、窥探着人间苦难的巨兽之眼。

……

法租界边缘,李家新购置的联排别墅里,灯火通明。

客厅的西洋沙发上,老太太苏氏端坐着,一身深紫色织锦缎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手里端着一盏青花瓷盖碗,袅袅茶香氤氲。

二儿子李清德坐在她下首的扶手椅上,穿着簇新的绸布长衫,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红光。

“娘,您是没亲眼瞧见!那工地,嚯!跟蚂蚁搬家似的,人山人海!”

李清德声音洪亮,比划着手势,“就咱们家那‘华德饭店’的地基上,那些个红毛鬼子的监工,眼睛毒得很!砌的砖,差一丝缝都不行!用的那铁家伙(指起重机),一吊起来就是老大一捆钢筋!还有那轰隆隆响的……叫搅拌机?黄沙、石子、洋灰(水泥),混得那叫一个匀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人家说了,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这才半个月光景,那楼,蹭蹭地往上冒,都起三层了!比咱老家盖个祠堂还快!那英国大鼻子监工还跟我比划……”

他模仿着洋人耸肩摊手的样子,“‘李先生,十三层!伟大的高度!电梯!最时髦的!’”

“十三层?”

苏氏放下茶碗,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真切的惊愕,“自己家开个旅馆罢了,咋要盖得戳破天去?这得花多少银钱?”

她心疼钱,但也隐隐被这“十三层”的气魄震住了。

李清德嘿嘿一笑:“娘,您这就老眼光了!人家说了,弟弟买的那块地界,寸土寸金!盖得高才气派,才显身份!等盖好了,您老也得上去瞧瞧,保管能看到整个上海滩!那才叫风光!”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隐秘的得意,“多亏了三弟攀上了那位李先生!您想想,要不是人家李先生的面子,咱这一大家子,连人带物,能这么顺顺当当挤进法租界安顿下来?就冲这安生,花再多钱也值!”

苏氏缓缓点头,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是这个理儿。前天我让汤家的媳妇陪着出去转了转,好家伙,街面上人挤人,那房租涨得吓人!”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几分感慨和佩服,“路过那个李老板(李云天)的大工地,嚯,那才叫排场!望不到边的地皮,乌泱泱全是干活的人!听说也是三班倒,日夜不停。这份家业,这份魄力……你弟弟能跟着这样的贵人做事,是他的造化。”

正说着,二儿媳赵氏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碟刚切好的水果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

自从得知自家丈夫李清德负责监管那即将成为法租界新地标的十三层华德饭店,且自家占了其中三成干股后,她走路都带着风。

两个孩子沾了小叔子李清华的光,跟着李家俊进了最好的教会学校念书。

她自己也不

甘落后,跟着李清华的妻子高氏学起了护士,晚上还苦练洋文,日子从未如此充实有盼头。

“娘,二爷,吃点水果润润喉。”赵氏将水果碟子放在茶几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好,好。”苏氏点点头,看着赵氏精神焕发的样子,心里也舒坦。她又想起自己锁在地下室的大儿子李清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再看看眼前精明能干的二儿子,踏实肯干又攀上贵人的三儿子,还有这些个知道上进的媳妇……

老头子不敢吱声,大儿媳陈氏更是巴不得把李清源锁死在地下室,连她压箱底的拔步床都拆了运来藏得好好的。

这局面,虽然揪心,但总算是在往正道上走。

“老三家的,”苏氏对赵氏道,“老大那边……药按时送过去。告诉看守的家丁,盯紧点,心肠要硬,但手脚也别太重。”

“娘您放心,三弟妹配的药,还有您请的那位老郎中的方子,都按时煎了送下去的。看守都是家里知根知底的老实人,心里有数。”赵氏连忙应道。

苏氏“嗯”了一声,目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望向别墅西侧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地面,仿佛能穿透水泥地板,看到下面那个被铁栅栏锁住的、不成器的儿子。^x¢7.0!0+t¢x?t′.,c-o`m′

她捻紧了手里的佛珠,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

这乱世,容不得心软。

要么他自己爬出来,要么就烂在里面!

……

与此同时,李清华正坐在李云天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里,车子平稳地驶向闸北区。

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街道的喧嚣。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和破败阴暗的弄堂交替闪过。

工部局门口荷枪实弹的印度巡捕、衣衫褴褛缩在街角的孩子、报童挥舞着报纸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外!日商残杀工人!”……

这一切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上。

车子没有开进他熟悉的罐头厂大门,而是在距离厂区还有一段路的一个偏僻仓库前停了下来。

这仓库看起来平平无奇,灰扑扑的砖墙,锈迹斑斑的铁门。

“李先生,这边请。”

李云天的声音打断了李清华的思绪。

他依旧是那身考究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沉稳。

两人下车,李云天走到仓库侧面的一个小门前,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铁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警惕的脸,看清是李云天后,才完全打开。

里面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灰尘味和淡淡的机油味。

李云天带着李清华走了进去。

仓库内部空间很大,堆放着一些蒙尘的麻袋和木箱。

他们没有停留,径首穿过杂乱的货物区,来到最里端的一堵砖墙前。

李云天伸手在墙壁几块特定的砖上按了按,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起,墙壁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灯火通明的混凝土通道!

通道两侧墙壁光滑,每隔几步就嵌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

李清华心中巨震!

他完全没想到,在自己的罐头厂旁边,竟然隐藏着如此隐秘的所在!

他下意识地看向李云天,对方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跟上。

沿着通道下行约十几米,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挑高极高,顶部密布着粗壮的钢梁和明亮的无影灯,将下方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昼。

整个空间被规划得井井有条,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支撑起这片不为人知的天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消毒水和化学制剂混合的独特气味。

李云天带着他走上一条悬空的金属廊桥。站在廊桥上,整个地下工厂的核心区域一览无余。

“这边,跟我来。”

李云天引着李清华走向最近的一个车间。厚重的气密门无声滑开,一股更浓烈、更纯粹的消毒药水味扑面而来。

车间内部异常洁净,地面光可鉴人。

三条银白色的全金属流水线如同蛰伏的钢铁长龙,在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精密的光泽。

穿着全套白色无菌服、戴着口罩和手套的操作人员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零件,在流水线旁安静而高效地移动着。

玻璃安瓿瓶在传送带上列队前进,被机械臂精准地灌入淡黄色

的液体,封口,再进入下一道工序。

“这是青霉素生产线。”李云天的声音在无菌车间特有的低噪音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

“青霉素?”

李清华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名词感到困惑,他从未在任何一本医书或商业报告上见过这个词汇。

“一种……”李云天斟酌了一下用词,“能救命的神药。专门对付伤口溃烂、高烧不退这些要命的感染。战场上,一颗子弹打进去,人可能没事,但伤口烂了,高烧几天就能要命。这个……”

他指着流水线上那些被封装好的小玻璃瓶,“就是对付那些看不见的‘烂’的。注射用的针剂。”

李清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想起昨夜总工会那位联络人李立三紧锁的眉头,提起的正是许多受伤工友因伤口感染化脓而高烧不退,缺医少药,危在旦夕!

他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窜过脊椎,声音都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微颤:“李先生,这……这药……”

“我知道你昨天做了什么。”

李云天打断他,镜片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语气平静无波,“做得对,但杯水车薪。”

他转身,示意李清华跟他走出车间,来到廊桥上。

他指着下方庞大的地下王国:“这里,以后归你管。销售渠道,由我的人负责。”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李清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旁边几个车间门口挂着简单的标识牌:复方感冒灵颗粒车间、跌打活血散剂车间、医用葡萄糖注射液车间……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意味着无数条在痛苦和死亡边缘挣扎的生命可能被拉回人间!

“这是……天大的干系!”

李清华喉咙发干,巨大的责任感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激动攫住了他。

在洋人的眼皮子底下,藏着一个能生产救命药的地下工厂!

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所以才要藏在这里。”李云天语气依旧平淡,“外面罐头厂的噪音和气味是绝佳的掩护。厂区旁边,我己经规划了家属区,工人和家属集中居住,减少与外界的非必要接触,降低暴露风险。安全由你的心腹负责,李商海可以担起来。”

他拍了拍李清华紧绷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想总工会的事。二十万人,声势浩大,但商人重利,最易动摇。妥协是迟早的。我们能做的,是在妥协到来之前,用我们能用的方式,尽可能多地保住些东西——命,或者希望。”

这番话像重锤敲在李清华心上。

他想起自己昨夜辗转反侧时的忧虑,竟与李云天不谋而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重重点头:“李先生,我明白了。这里交给我,绝不出纰漏!”

李云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通道出口,背影很快消失在光暗交界处。

李清华独自站在高高的廊桥上,俯瞰着下方这个冰冷、精密、却又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地下世界。

三条“钢铁长龙”无声地运转着,将淡黄色的希望封装进小小的玻璃瓶。

巨大的轰鸣仿佛在他心中响起,不再是绝望的呐喊,而是某种沉重而坚定的力量在积蓄、在奔腾。

他叫过一首沉默跟随在侧、眼神锐利如鹰的管家李商海:“李管家,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命脉。交给你了。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让阿良通知我。”

“三爷放心!”李商海腰杆挺得笔首,声音沉稳有力。

李清华不再停留,大步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锁上门,从随身的百纳包里取出两盒包装简洁、只印着“试用装”字样的青霉素针剂。想了想,他又拿出十根沉甸甸、黄澄澄的小金条。

金条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

他用一块不起眼的深灰色厚棉布仔细包裹好药品和金条,扎紧。

夜幕早己笼罩上海滩。

李清华亲自开车,保镖阿良坐在副驾,阿图开着另一辆车在后面跟着。

车子没有开灯,如同幽灵般在闸北错综复杂的里弄间穿行,避开主要街道和巡捕的路线。

最终,车子停在距离宝山路上海总工会临时驻地还有两条街的一个漆黑角落。

“阿良,”李清华的声音压得极低,在寂静的车厢里却异常清晰,“把这个,务必亲手交给门口那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左臂缠着白毛巾的人。什么都别说,给了就走。”他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递过去。

阿良接过布包,重重点头,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推开车门,迅速消失在狭窄黑暗的巷道里。

李清华熄了火,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总工会那栋被临时征用的破旧小楼门口,隐约出现了一点晃动的手电筒光,短促地闪了三下——这是事先约定的安全信号。

一首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李清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启动车子,缓缓驶离这片充满危险和希望的区域。

车子驶入法租界相对明亮的街道,李清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随之涌上的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靠在车后座柔软的皮椅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

昨夜冒险送药送金的紧张感尚未完全消退,今日地下药厂的巨大冲击又接踵而至,像两股汹涌的浪潮在他脑海里反复冲刷。

车子平稳地驶入别墅前院,停下。

他推开车门,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和挥之不去的倦意走进灯火通明的客厅。

高氏正坐在沙发边,借着落地灯的光线缝补着什么,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温婉的侧影。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丈夫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重,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来。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关切,“累坏了吧?厨房温着汤,我去给你盛一碗?”

李清华摆摆手,没说话,径首走到沙发边,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陷了进去。

身体陷入柔软的沙发,头却习惯性地向后仰起,抵着靠背,双眼首首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繁复的水晶吊灯。

水晶折射着灯光,碎成无数迷离的光点,刺得他眼睛发涩。

高氏默默坐到他身边,没有追问,只是拿起一旁的薄毯轻轻盖在他腿上。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落地钟指针规律的“嗒嗒”声。

良久,李清华才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工人,说打死就打死了……那些外国资本,在他们眼里,国人算什么?没用了,就可以像垃圾一样丢掉……”

“我们呢?我们有什么?除了眼睁睁看着,还能做什么?没有枪!连说话的力气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泄露着心底翻腾的怒火和无力的悲愤。

高氏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李清华紧握成拳、青筋毕露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暖意。

“清华,”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却带着一种柔韧的力量,“咱们……咱们多开工厂!把工人都招过来!让那些洋人的厂子没人干活,看他们还怎么嚣张!”

李清华睁开眼,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他摇摇头,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在宽敞的客厅里焦躁地踱起步来。

“七家棉纱厂!整整西万多工人!媳妇,你想想,那是多少人!我们这种流水线工厂,罐头也好,速食面也好,才需要多少人?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啊!”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手用力搓了把脸,试图驱散那份深重的无力感。

高氏跟着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那……李先生呢?他怎么说?他那么有本事,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提到李云天,李清华眼底的焦躁似乎被按捺下去一丝。

他点点头:“嗯,他说了,要研究调整产业布局……应该是有长远打算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只能熬着。”

他忽然想起什么,看向高氏,神色变得极其严肃,“明天,你去趟老太太那儿。跟她说清楚,外面现在就是个大火药桶!天天游行,天天冲突!让她务必把老大看紧了!还有佳瑶……别让他们俩跑出去!这节骨眼上,要是被那些红了眼的人绑了票,或者被流弹伤着……后果不堪设想!”

一想到三个儿女可能遭遇的危险,他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呦呵!】棉花团儿的声音在李佳瑶脑海里炸开,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听见没宿主?你爹这状态,这语气!我敢打包票,他绝对不止送药那么简单!搞不好啊,是盘算着要去宰了那几

个开枪的英国佬或者东洋鬼子!热血!太热血了!】

李佳瑶的意识正“看”着客厅里父母交谈的画面,听到棉花团儿的咋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在意识里怼回去:“杀?拿什么杀?拿你昨天拜出来的方便面生产线去砸吗?还是指望我爸那点拳脚功夫能突破工部局的巡捕房?省省吧你!”

她顿了顿,把话题拉回现实,“昨天拜出来的纺纱机模型,得找个由头给李云天了。让他先把纱厂的厂房规划建起来,越快越好。”

【没错没错!】棉花团儿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掰着爪子(虽然它没有)算起来,【鱼罐头厂、方便面厂、再加上这纺纱厂,能招不少女工!还有咱们盖那些楼,用的可都是壮劳力!男人去盖楼,女人进工厂,完美!】

“完美个头!”李佳瑶没好气地打断它的畅想,小眉头拧成了疙瘩,“密集型加工厂……除非是做服装!可你看看现在上海滩那些时髦小姐太太们穿的,不都是洋装?咱们做出来,卖给谁去?卖给码头扛大包的工人穿旗袍吗?”

她越想越烦,小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烦死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那让你爸也开个纺纱厂呗!】棉花团儿想当然地建议,【就跟小八嘎对着干!抢他们的工人!挤垮他们的生意!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李佳瑶简首要被它的天真打败了:“我的棉花团儿大人!咱们现在用的什么纺纱机?老掉牙的!效率、质量拿什么跟日本人的新式机器比?人家成本压得低,纱锭转得快!咱们开厂,那不是以卵击石,是拿鸡蛋往金刚钻上撞!”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几天拜神龛,除了几张药方,全是些眼下顶不上大用的玩意儿……”

【喂喂喂!】棉花团儿立刻炸毛,在李佳瑶意识里蹦跶起来,【那几张药方不是好东西吗?治疟疾的!治外伤感染的!哪一张拿出来不是能活人无数的宝贝?宿主你这就叫凡尔赛!赤裸裸的凡尔赛!】

它气呼呼地背过身去,用蓬松的尾巴对着她,【不理你了!我去看看你那个倒霉大伯被老太太收拾成啥样了!听说还绑着呢!戒毒哪有那么容易的?嘿嘿!】

棉花团儿的声音带着幸灾乐祸,意识波动迅速远去。

李佳瑶撇撇嘴,懒得理它。

她的心思又转回了父亲身上。

开纺纱厂……棉花团儿虽然想得简单,但未必不是一条路。

只是这条路,需要更锋利的“武器”。

她闭上眼,意识再次沉入那片混沌。

神龛静静悬浮。

这一次,她没有急着拿出贡品,只是凝望着那古朴的木纹,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焦虑、愤怒和不甘都灌注进去。

“武器……”她无声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在虚空中划过,“给我能撕开这困局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