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向谁边 作品

第115章 桃汛

恢弘气派的秦王府,坐落在皇城西墙外。占地多少亩已经算不清了,反正占据了将近四分之一的归德坊。

韩登这个人,你说他不惨吧,其实也挺惨的。年少离家,与亲人同在一片蓝天下呼吸着新鲜空气,却无法和彼此碰面。好不容易回去了,没亲近多久,老爹就走了。

可你要说他惨吧,大周还在时,他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司狱大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后来什么都没干,就继承家业,进位关中王。如今更是因为其自身的影响力和政治背景,获封秦王。

除了亲情方面有点“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外,他这辈子就没有坎坷过。

如今,住着宽敞明亮的秦王府,搂着云中节度使的掌上明珠,姐姐是未来皇后,姐夫是未来天子。只要他不折腾,注定顺风顺水一辈子。

啊!凌晨感觉自己都要得红眼病了!

今天申屠忘忧办生辰,韩登亲自上门来请青柠和凌晨,一同去为妻子热热闹闹的办个宴会,请的都是相熟姐妹,夫妻俩欣然答应。

秦王府的后花园,水榭台二楼。

“这小子当时抽出燕军的刀就冲出去了,我一看他这么勇,那不能怂啊,立刻也拔了别人的刀跟上,鸡城守军就这么被我们给带偏了!当时一群人出门走上大街,看到胡服装束的人就是一刀,砍完了还能活着的,再问有没有杀错。”

一身蟒袍的韩登坐在美人靠边,瞪大眼睛听着凌晨绘声绘色的描述,又难以置信的看向一旁有些腼腆的吕齐,脸颊微抽。

凌晨说的话他当然信,但他还是很难想象这么一个面相有些青涩的小子会这么猛。

感慨的叹了一口气后,韩登盯着吕齐微微点头。能被凌晨瞧的起、混在一块的人,基本都是当世人杰,多少都带着点病态的疯狂。

在敌人大后方的粮草重地搞事情,不得不说,胆子真肥。

就在三人闲坐扯淡之际,水榭旁阁传来一阵莺莺燕燕的笑声,韩意带头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青柠、世容、婉云、申屠忘忧、新城郡主、祁阳郡主和文家姐妹。

婢女们带来一堆奇奇怪怪的食物,悄无声息的布置在长桌上。

今天是女人们的主场,韩登和凌晨、吕齐一同起身,走到她们旁边等待安排。

以前忙于政事和军务,凌晨都没怎么注意过申屠忘忧。今天才算是看到了她私下里的真实一面,中原的礼制匡束不了草原女子的飒爽英气。

这位秦王妃挽起袖子,徒手捏住一根羊腿风干肉,另一只手握着镶嵌了宝石的短匕首,在众人的一脸懵逼中,开始一块块往浓绿色的玉碗里切肉。

给每个碗里都匀到后,她又挨个加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菱形的奶皮子和奶豆腐、干巴的油果子、滴上两滴黄油,又用木勺挖上一点黄米放进去,最后提起一个银制玉壶,开始往每个碗里倒热奶。

弄好这一切后,申屠忘忧笑着对众人说道:“大家快入座,这是我们云中府特有的食餐,东西都是我爹爹派人快马送来的,滋味纯正,今个也让你们尝尝草原上的美食。”

申屠忘忧长的跟其他女子不一样,脸蛋有点圆润,身高也很高,而且整体看起来有点壮实。听说她还能拉弓射下飞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正凌晨觉得,娶了她,韩登再想找妹子泻火,估计得掂量掂量身板抗不抗揍。

好在她性格很好,活泼开朗,长相也不赖,大眼睛很明亮,少了一份柔弱,多了一份英气。脸蛋上还有隐隐的小雀斑,别有一番韵味。

当然,她能和韩登结为夫妻,可不是因为容貌。

驰骋塞外的五万云中铁骑,是一股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力量。

众人落座后,都拿上筷子和勺子品尝了起来。

只一口,凌晨就感觉有些不适应。有一股很重的羊膻味,而且奶很腻,不如加了香菜的羊臊子汤鲜美。

抬起头看看其他人,众多女子也都是捂嘴皱眉,不是不给面子,真有点接受不了。

倒是吕齐夫妇吃的津津有味,世容喝奶还有点贵族模样,吕齐则是直接闷头刨饭,狼吞虎咽。

幽州地临边关,牛羊肉和奶制品应该是比较常见的,所以他们接受起来很轻松。

青柠小嘴微抿,仔细品味着萦绕在口腔中的味道,有些不适。但她跟在场其他人不同,是过过苦日子的,以前别说肉和奶了,就连油果子和黄米都难得一见。

因此,在慢慢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她还是努力把肉吃完了。

文瑶是最难受的,闻到羊膻味时她就不想吃了,但又怕申屠忘忧不开心,于是硬着头皮喝了一口。结果瞬间上头,不顾形象礼仪的又吐回了碗中,连连摆着手向申屠忘忧表达歉意。

申屠忘忧笑着走到她旁边宽慰她,连说不要紧。

最后可算是结束了,众人擦着嘴,表情不一。

大部分人体验较差,只有吕齐意犹未尽,又要了一碗。

吃完的凌晨避开他们,独自走到水榭边,扶在栏杆边望着花园中渐渐浮现的绿意,又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的阴霾,思绪万千。

又是一年啊~

今天的安闲,都是从当初的一无所有,一路披荆斩棘换来的。

身旁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看去,是韩登。

“怎么不过去坐着?”

凌晨望着他的那张帅脸,有些感慨的问道:“你还记得当初你让我去高太傅家偷那的封信吗?”

韩登闻言也不禁笑了,看着远处的天空,思绪也跟着飘向远方。

“依稀记得。”

“当初那么重要的人,那么重要的信,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真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啊!”

韩登点着头说道:“时间很快,很多记忆都已经苍白。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常常在感慨,怀念我们以前一起疯狂的时候。”

凌晨笑着说道:“当初你把陈啸抓进牢里那次,我都想一刀结果了你和你的那帮狗腿子。谁能想到多年以后,我们会站在这里一起回想当年……”韩登听后并没有急着接话,而是转身坐了下来,凌晨也顺势跟着坐在他旁边。

“以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看谁不爽就抽刀干他,说砍人全家,就砍人全家!绝不打折扣。直到今天我还有些后怕,当初在邺城时,怎么会那么大胆、跟着你和孙芝玩心眼?而且还成功了!”

“自从你爹去世后,你变了好多,比以前沉默了,也比以前现实了。”

韩登摇着头,望着申屠忘忧的笑意盈盈的身影,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我爹八面玲珑,手段高明,又心高气傲。哪怕是周天子,他也未必在心底敬重过,可最终还是敌不过岁月的风霜。我现在已经富贵加身,别无所求。以后就不拼了,只想好好守着她,护着长姐和母亲,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

凌晨顺着韩登的目光望向申屠忘忧,思索了一会后,又将目光看向笑容满面的青柠,不禁赞同的点了点头。

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南征北讨、征战一生,为的不就是家人微笑的脸庞么~

深吸了一口气后,韩登笑着看向凌晨:“关中的事,还没来得及谢谢你。那会我被逼到华阴,真有几分一筹莫展的感觉,没想到只是一纸书信,你真的星夜赶来了。”

“也没星夜那么夸张,我半路还在贾建那喝了几杯酒呢~”

“哈哈哈哈~”

韩登不禁放声朗笑,凌晨就是凌晨,还是那个凌晨。

笑够了后,他一脸郑重的看着凌晨:“兄弟,谢谢你,帮我夺回了我爹一生的基业,又找到一条不必流血的归途。”

凌晨问道:“你不怨恨我把你姐夫和陛下引去长安?”

“我自己本身就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如果硬要裂土称王,到最后的结果,很可能还是会将我爹的心血付之东流。天下归一,已经是不可阻挡的趋势,你我都是顺应大势的人,不是吗?”

凌晨点着头说道:“是啊,自从唐末以来,经历了太多的烽火离乱。即使没有我们两个,天下也必须统一,必将统一。”

秦王和殿帅相视一笑,同时伸出手掌,握在了一起。

也不是所有事物都变了模样,至少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改变。

哪怕时光会模糊记忆,哪怕岁月会年华老去。

一杯酒到天亮,还和从前一样。

阳春三月,万物苏醒。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孙芝到底还是被老天眷顾着的。今年春始,大雨连绵不绝,冰雪消融之后,黄河水量暴涨!陇右、冯翎等地都发生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潼关地区的水位超过了往年立下的石碑警戒线。

朝廷紧急调遣人马、粮草、药材、军帐等救灾物资赶往事发地点,并派出巡检使和大批采诗官前往灾区,监督赈灾救灾情况。

皇帝下了死命令:如有贪赃枉法、克扣变卖救灾物资者,一经发现,停职入狱。如有趁乱作恶、杀人越货劫财者,凌迟处死、枭首示众。

这是老文第一次启用如此残酷的刑罚,可见是真的急了。

工部尚书唐秉闻、都水监监正王从迹上奏,提醒陛下注意中下游河段的堤坝防护和水道决堤隐患。

文训采纳了他们的建议,一旨传檄,整个帝国机器运转了起来。

中原大地上到处都是人马车骡,无数烧制出来的堤坝砖石、官仓里取出的积储粮食、民间购买的药材、防疫用品、军营帐篷,以及征发来的徭役民夫都被调遣至黄河两岸,严阵以待。

在这种严峻的天灾威胁下,攻打晋阳、彻底统一北方的进程不得不被暂缓下来。

虽然石州和黄河沿岸的晋阳府诸地也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雨灾,但孙芝还是很高兴,短时间内中原肯定是分不出精力来收拾自己了。

还活着~~

现在的他,正处在一种极为分裂的精神状态和现实抉择。

治下百姓受灾,按理说他应该焚香祷告,祈求雨神不要在下、河神不要发怒才对。

但这场大雨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啊!必死之局中透露出来的一线生机,完全就是一场及时雨。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喜欢过春雨。如果不是怕被人当成神经病,他都想跑进大雨中拥抱雨水。

虽然他从不相信世间有神明存在,但眼下这种情况,孙芝是真的不想、也不敢去祈祷雨停。

万一真停了,那不就尴尬了吗?

但是如果不做做样子,治下正在暴雨中挣扎、受苦受难的百姓恐怕会不开心。纠结了许久后,孙芝决定努力救灾,好好赈济灾民。

但是像焚香祈祷这种封建迷信活动,劳民伤财的,又没有科学依据,还是算了,不好~不好~

连绵不断的暴雨一直持续到三月底。四月初,天气开始正式回暖。陇右发来急报:上游河水及支流水量都超过了十年来最高,并且还有持续上涨的趋势,桃汛来了。

四月初七,在一片大雨中,孟州河段洪水决堤!

洛阳府尹贾建令部下军将携带加急塘报,连夜送往汴京。

洪水冲垮了堤坝,冲毁了沿岸的民居、粮田、官仓。百里平原变成了一片大泽。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挂在树枝上、坐在房顶上看着滚滚洪流夹杂着断木砖瓦、家私农具、垃圾死尸奔腾而去。

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淹死、被水冲走。

许多人积攒了大半生的财富就这样被冲没了,有的商人常年行贩,给自己的孩子储存了一些银钱,百年之后可以放心闭眼;有的农民日夜劳累,从牙缝里抠出铜板买了鸡鸭牛羊,等着它们下蛋生崽改善生活。

而现在,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还来不及可怜孟州百姓,四月十一,开封府治下、东昌府治下又是两处决堤,这两地的灾情比孟州还要严重!而且开封府还是京畿重地。

凌晨陪着文训登上开封北城墙观察情况,只能看到黄河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中,大雨滂沱,不见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大郑官民百姓,全力救灾疏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