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玉 作品

12. 汴河船舫案(八)

    一晃眼便是十余日过去了,季春也残留无几。


    桃、杏、木兰之类早化成了春泥,绿茵茵的叶子爬上了枝头。花郎走街串巷,藤篮里倒是万花烂漫,时下争奇斗艳的有牡丹与芍药,若要花色素净些的也有棣棠、玉荷花这类。


    汴京与洛阳相隔不远,因此牡丹移栽颇多。


    前些日子早朝时,官家褒赞了碧水阳春花红柳绿后,又委婉地表示“欲与民同乐”,因而“大开苑圃”[1],作为皇家四大园林的宜春园,自然是当仁不让,多了些踏青游玩的布衣黔首[2]。


    李三羊趁着番休的闲暇携妻儿去了趟宜春园,回府后更是啧啧称奇。


    “要不是俺自个儿去了,真不知道那些个达官贵人们竟过得这样自在,连赏的花都与俺们市井上售的有天壤之别。


    往日咱能见到的便是那一株十两纹银的洛都紫云和古都雪狮,那日俺一见,这牡丹的花色竟有雪瓣紫花,唤作粉晕飞雪,还有甚么胭脂映金、碧海晨辉,真是惊诧俺也!”


    “三羊,你这运气可是上好的,刚休番假便碰到了官家下旨。”


    “可不是么,俺上次休番假的时候御街两旁的杨柳还没冒芽呢。”有人酸溜溜地道。


    “哎呀,让恁孩他娘领着孩儿去耍耍哇。”


    “李兄,官家开的可是宜春园的哪扇门?俺家离南门近些,不知从南门去游玩可合适啊?”


    众人纷纷投去羡慕的眼光,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这会子陆鸿巡了半天街,回府来已是午时三刻。


    天渐渐热了起来,大日头下面走了没多久,发梢便湿漉漉地趴在额头上,他脱了外褂,系在腰间,只穿着件素色短襦,倒是少了几分俊美,多了几分干练。


    一齐巡街的柴小五见众人热火朝天地议着宜春园的牡丹,很快便钻进人群与之打成一片。


    陆鸿在做赏金猎人的几年中走南闯北,洛阳也去过几回,牡丹也见过些奇特的,便也无甚兴致。


    闲下来之余,心中倒是念起尚有一餐之谊还未酬谢。然而近几日三番五次巡街,他竟不曾偶遇柳淮汀,颇有些“有心插花花不开”[3]之意。


    算算日子,今日也是京中官员休沐之日。


    择日不如撞日。


    伫坐了不到一刻,陆鸿内心起了念头,既是偶遇不上,他便去甜水巷寻柳郎中便是,也算是他的一片赤诚相待。


    从热闹的东华街拐入甜水巷,顿时清静了不少,人声鼎沸也消停了许多。


    凭着记忆,陆鸿识了扇小门,伸手轻叩几声门环。


    无人应答。


    又是三声。


    余声回荡。


    陆鸿正待转身离去,门倒是“吱呀”一声开了,缝里露出的却是一张意料之外的文弱面庞。


    “在下唐突,本想寻一友,未曾想记岔了路。”片刻的惊愕后,陆鸿连忙作了个揖打算离去。


    “还请问公子寻的是哪位?”


    “一位姓柳的旧友。”


    “可是淮汀兄?”


    “正是!你是何人?”


    “噢,在下是柳府的下人柳如山。淮汀兄今日休沐,受人相邀去了宜春园赏花,”


    柳如山警惕极了,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陆鸿,道,


    “怕是现下淮汀兄才至园子不久,公子可要进府喝盏茶,慢慢候着?”


    “既是柳大人不在,在下也不便多叨扰了。”陆鸿知趣地告辞。


    寻思着这甜水巷距宜春院步行也仅是一刻有余,一不做二不休,陆鸿干脆转头直直往宜春园去了。


    此时此刻,宜春园的飞阁之上,二人正品茗高谈。珠帘堪堪卷到窗栏的一半,只放得清风入阁。


    “这‘绣茶’果真不同反响,色、香、味、形真是样样俱全。”


    “确是如此,以碧螺春绘出烟柳湖光,在下也是第一次见。”


    “听说柳兄这几日在刑部可还顺利?”


    “自然是不如集贤院那番闲散。去年冬日的案子还未曾复审,卷册积压在库房,今年开春各州县又呈上了新案。”


    说起刑部的陈年积案,柳淮汀皱了皱脑门,已然没了刚调任右迁时的雀跃,


    “裴兄在崇文院可好?”


    “惹得柳兄烦恼是在下的罪过了,”


    裴涉微微颔首道,


    “托柳兄的福,一切安好,无非是编撰、校勘书册、善本一类的,倒总是有条不紊的进行便是了。”


    “咱兄俩,裴兄便不必见外了,”柳淮汀小抿了口茶,“裴兄尽管可放言,今日有何事约在下前来?”


    “不瞒柳兄言,”裴涉面上泛起腼腆之色,


    “越川前几日结识了一位女子,动了心思,想求得那女子为妇。


    想必柳兄对我知之甚深,越川唯有一位老母宿在临安,实在不便,京中好友也只柳兄一人。


    今日越川是想请柳兄见见那位女子,便是为我二人作媒可好?”


    柳淮汀面露震惊之色,未曾想二人入仕未及一月,好友便已心有所属。


    但转念一想,这却是一件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作媒之事,瑛洲还须慎重思量,他日若打听清楚了那女子的底细,必乐意为之。”


    “既是如此,越川以茶代酒,先行谢过了。”裴涉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


    “越川中意的那名女子,小字唤作宜娘,无父无母,汴京籍贯,是名绣娘。”


    “那日,越川官袍的臂肘处磨破了个洞,寻了家绣楼,便遇上了宜娘。”


    “她讲话细言细语,端庄可人,虽无倾国倾城之貌,却也容貌清丽,腕子更是珠圆玉润。”


    “上个休沐日,她还专程送了亲手烤制的巧果到官署。”


    “……”


    柳淮汀正是听得耳朵起茧,甚至觉得有所怪异和蹊跷之处,但又不忍心拂了好友的兴致。


    他探出脖颈,望向阁外卷卷舒舒的流云和明镜般的水面,内心平静下来。


    柳淮汀打断裴涉的话语之时,他正说得意犹未尽,面上容貌焕发。


    “我瞧着有名身着粉紫罗裙的女子往飞阁这边行来,裴兄可要瞧瞧可否是你说的那位娘子?”


    裴涉俯身拨开珠帘,见那女子耳中明月珰一步一摇,倩丽的身影不是宜娘又是谁呢?


    “正是!柳兄果真好眼力!”


    裴涉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想要此刻先行一步下阁去接宜娘,但又觉得将好友孤身一人丢在飞阁之上实为不妥,遂作罢。


    柳淮汀倒是看出了裴涉内心的小九九,重色轻友倒也正常,但裴涉这般表里如一,他倒也不至于反感。


    人嘛,爱美之人人皆有之,也是常态。


    那唤作宜娘的女子拖着罗裙,环视四周,见裴涉与柳淮汀二人正坐于窗边,便踱步缓缓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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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行了个万福礼,用了软糯的声音到了句,


    “奴家给二位公子请安。”


    “坐啊宜娘。”


    裴涉迈步上去牵了宜娘的雪白腕子,便引她到了自己这侧的坐榻之上。


    宜娘腼腆地望向柳淮汀,勉强挤出个微笑,便垂了头。


    “裴兄称娘子有天人之姿,今日在下一见娘子果然明眸皓齿,不同凡响。怪不得裴兄赴京任职不至一月,便心有所属了,原是英雄配美人,这倒是顺理成章之事。”


    “柳大人说笑了,裴大人是英雄,可在下哪里是美人儿呢?”宜娘被赞扬得有几分不好害羞,面上浮起了红晕,倒是旁侧的裴涉正含情脉脉地垂眼望向她。


    “在下听裴大人说道过,娘子是位绣娘,早已失怙失恃?”


    那宜娘听到此话,面上不禁起了一片哀莫之色。


    “正是,多年前阿爹阿娘便已去世。”


    “是在下多言了,竟惹了娘子伤怀,该打该打!”


    见宜娘吸吸鼻子,就要垂泪,柳淮汀赶忙转了话题。


    “娘子现下住在何处?在下就住在甜水巷。既然娘子是裴兄的心爱之人,在下也应当一并照拂才是。”


    “奴…奴家…住在草场巷。”


    宜娘目光飘忽不定,有些不自在。


    她的表情,柳淮汀尽收眼底,感到有些奇怪。


    按理说,他所居住的甜水巷与草场巷同位于上清宫一带,相距甚近,往后若是宜娘欲寻裴兄游玩,用他的马车便是,这应高兴才对,可——着实是有些许反常了,这——还是日后寻个机会让裴兄留个心眼才是。


    见心心念念的宜娘与至交好友柳淮汀不再说话,裴涉开了口,道,


    “柳兄我们也在此坐了许久了,茶也喝净了,不如我们一齐下阁去一览宜春园的牡丹盛景可好?”


    飞阁的木阶有些陡峭,窄得仅能容一人正身通过,三人扶着朱阑依次成行。


    宜娘还有两阶之时,已经安稳立在地面的裴涉不由自主向她伸出了手,扶住那只纤纤玉手。


    “好啊,你这水性杨花的玩意儿,竟背着爷在外偷人!”


    来者是位酒气熏天的男子,个头比裴、柳二人皆低,黑炭般的皮肤若是在夜里定然看不清楚,穿着的倒是件锦缎的青蓝色宽袍,此刻他指着二人的鼻子,怒气冲天,


    “爷说你近来怎总往外跑呢?今日一见才知原是在外面找了相好的!”


    宜娘愕然,面对曹德福的破口大骂一时手足无措。


    裴涉见此情形,更是将宜娘拉到了身后。


    “这位兄台,宜娘尚未婚配,您可是认错人了?”


    “尚未婚配?!”


    曹德福冷笑一声,


    “你去汴京城里打听打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临江酒肆宋老二三年前就招了我为婿!现如今,婚书还在宋宜这个婊子的陪嫁檀木箱里压着呢!”


    如同天打五雷轰般,裴涉退后三两步,又是癫狂般扭头看向宜娘,摇晃着她的肩膀,


    “宜娘,他说的,不是真的!是也不是?!”


    此时宜娘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面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裴郎,我原是——”


    [1]出自周邦彦《汴都赋》。


    [2]布衣黔首:形容平民百姓。


    [3]出自周希陶《增广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