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乃懿懿 作品

8. 啼痕

    大丫鬟带着昭阳进了谢府,横穿重重庭院,处处厅堂,层层回廊,一路看足刻画雕彩,最终走入一扇门里。


    迎面是一座大园子,种植长松、文梓、山楠、香樟、牡丹、荷花、海棠、腊梅……大配小,红配绿,远近呼应,疏密对答,不同外面繁华富丽,自有一番葳蕤气象。


    当下时节开放的是牡丹,昭阳眼睛掠过牡丹枝叶罅隙,捕捉到一抹淡黄身影,脑子里就是轰隆一响。


    紧接着,那边斥骂声起:“我忍耐你够久了!”


    话没落音,丫鬟和昭阳已从甬道出来,花间有一座亭轩,亭轩外,跪着谢般,亭轩内,坐着另一个女子。


    那女子年约十七,方正额,琼瑶鼻,脸上筋肉匀停,虽非一等一的美人,却自有一副端严之致,身穿一袭葱绿色亮绸襦裙,这种绸料稍稍一动就会粼粼闪亮,偏生她坐得规矩,金丝银缕竟是分毫不动。


    霎时间,一阵目眩,她站了起来,单手捏着谢般的下巴,又似嫌恶又似森冷:“我们一齐上山,你和窈儿先后失踪,母亲怕寺中凶险,不得已把我赶了回来,打发一堆丫鬟婆子去寻都寻不到,怎么偏偏就你走得脱?少给我装模作样,一个女尼破戒生下的贱种,真以为接你回府里,你就当得起一声四小姐了?我告诉你,今日窈儿要是寻不回来,我就剥你的皮拆你的骨,做个灯笼挂在屋檐下面,好好瞧瞧你死皮赖脸待的什么地方!”


    说完,她松开了手,却一甩臂腕,猛地给了谢般一耳光。


    谢般的脸骤然转过一边,又慢慢转回来,毫不在乎地笑了笑。


    那女子冷冷道:“跟你那个死娘一样,不知礼义廉耻,随打随骂都没个反应。”


    丫鬟和昭阳不约而同一起驻了脚步,谢般陡一下抬起双眼,把目光射来,脸上肌肉痉挛,神情恐怖之极。


    昭阳看得愣怔,但只一瞬间的工夫,谢般垂落了双眼,归于平静。


    “三小姐,三小姐。”丫鬟早就习惯了类似的场面,依然觉得提心吊胆,因苛待庶女,于谢家的脸面有伤,却不敢在客人面前显露出慌乱来,只好若无其事地禀道,“贵客驾临了!”


    谢三小姐被一种不快袭扰,蹙起两眉,向她们觑来:“越发没规矩了,不先通报一声,将贵客引进来看什么笑话?”但她很快错愕住了,“公主殿下?”


    “是我不叫通报的。”昭阳面无表情地送上怀里的女孩儿,当时丫鬟正要让人抬轿子过来,昭阳听她提到谢般,急慌慌就给人打横抱起,一路走进来了,“三小姐可快快传医官,检视五小姐的状况。”


    白色帽兜“呼啦”一下掀开,露出一张秀丽非常、丰腮圆嘴的小脸,谢三小姐谢舒又惊又喜,三步并两步地下了亭轩:“窈儿!是公主寻回了窈儿吗?多谢,多谢公主!”


    待到看清楚那女孩儿昏厥不醒之后,谢舒倏然变色,疾忙叫丫鬟们把谢窈送入内屋。她担心得不得了,身子侧过去,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双手绞扭着绢帕,十分不安的样子:“家妹淘气,累蒙公主驾临……”


    昭阳把手一扬,制止了她:“长姐爱妹,本是自然之情,不必在这里逗留了,快瞧瞧她去吧,有什么禁忌,你总比医官了解些。”


    谢舒眼蓄热泪,咬一咬嘴唇:“谢公主体谅!”顾不及谢般,就此去了。


    周围陷入一刹绝对的静固,昭阳站在原地,环视一遍这园子,目光落到始终跪在那里的谢般身上:“四小姐,得知你安然回府,我很高兴。你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我十分担心,你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谢般一抬脸,昭阳才发现她脸都肿了,掌印清晰凸显出来,微微发红。


    谢般定睛望她一望,马上望到别处去,万分平静地答道:“公主怎么会以为是我离开?其实我哪儿也没去,我习惯了待在原地。”


    她这一回答怪异得很,昭阳本来大感愠怒,觉得自己被耍了,现在更多的是好奇,对着谢般从上向下打量。


    谢般的态度有了改变,不再怯懦,反而淡淡的,淡然之下又显出一种倔强,甚而至于乖僻。难道是刚刚被谢舒当众打骂、自以为落了颜面之故吗?


    谢般积攒了足够的力气才站起身,拍一拍膝盖的灰尘,手指把鬓发往后掠下,口吻极端冷静:“闹哄哄的全走完了,倒把金枝玉叶撂在这里,真是不知礼数。作为府上的四小姐,我来送送公主吧。”


    她们一前一后地沿着甬道返回大门,谢府十数顷地盘,多少屏障关隘,两人途中始终无话。终于到了廊柱边上,谢般停下脚步,掉转身子。


    “家慈非常担心五妹,找了一早上还不曾回来,多谢公主出手施救。”


    她端端正正地屈膝,行了一礼。


    昭阳从未走过如此漫长尴尬的一段路,谢般突然冒出一句,倒叫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不,不客气。”觉得太唐突了,又补充一句,“过些日子是我的生辰宴,我会嘱咐礼官在帖子添上你的名字,希冀你拨冗出席。”


    昭阳这么说,是因为年年她的生辰宴,谢家都是谢夫人携谢舒谢窈出席,所以谢舒谢窈都认识公主,甚至相处熟稔,而谢般被刻意打压,从未出现过。如今她出言邀请在先,谢般便也可有一席之地了。


    谢般尽量不显出惊诧来,却还是稍稍抬高了两眉:“公主屈尊降贵,邀请我这一微末小女,实在出人意料呢。”又勾勾嘴角,射出万千刺人的光点,“说起来,公主宽容雅量,倒叫我心下惭愧无已——那日宫门下钥,承蒙公主收留,我不曾回报半分,半夜还因为梦魇自己跑掉了,真是失礼。”


    昭阳浑然间一凛,谢般终于提起了这事儿!她忙垂下了眼皮,提动着一颗乱蹦的心,强作出镇定的语气:“沐浴就寝前你已经对我再三道谢啦,你是一个有趣的人,讲了好多逸闻轶事给我听,我那晚过得很开心。”又转过头,漫不经心一般问道,“皇宫五更设朝才开门,你是怎么出去的呢?”


    “未到五更,我岂敢违制出宫呢?”谢般将两手交握着,幽幽一笑,“我只是围着公主寝殿走了一圈,然后藏在阶梯下面看牡丹花。”


    咸池宫里的牡丹花坛数量极多,姹紫嫣红开成一片,来来去去的宫女都没有发现她。


    昭阳脖子一僵,不由得寒毛直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居然一直没离开……那么自己醒来后的动静,可有被她听了去?


    谢般望向朱漆大门:“公主作男装出行,想必不欲为人所知,我就不送到门外了。”顿了一顿,说道,“公主的宴会,既是亲口邀请,我一定去。”


    昭阳稍稍缓过来一些,咸池宫规模甚巨,隔了内外六扇门五重院,外面哪里听得到,低下头看见谢般被撕烂的裙子,又觉得很对不住,说道:“我会给你送赴宴的衣裙。”


    “是,谨遵公主之意。”她恭顺地答应着,轻轻侧过身子,一手扶在廊柱边上,借着侧身的工夫,回眸一笑。


    这一笑如同电闪,昭阳又唬了一跳,转身走下台阶时,仍有点发怵。春风陡然增大,一团团落花搅到空中,又悉悉打在地上,她立定,回头再看巍峨堂皇的宰相府,谢般已经进去了。


    这一座宰相府占据整整一片街面,内里碧瓦朱甍千门万户,她不由联想:谢般,谢般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始终守候在门外的三秀,看见公主出来,赶紧上前,神色难得带了些焦急:“公主,请快些回宫吧,方才宫里来人说,您的爱马紫骍受伤了!”


    皇家园林一共六个马场,分别是飞龙、祥麟、凤苑、鹓鸾、吉良、六群,合称“六厩”。公主惯常骑用的两匹爱马,一匹紫骍,一匹青骓,以及专门为她拉七香车的数匹五花马,一律饲养在凤苑厩里面。


    两个时辰以前,昭阳考虑到马上颠簸,便叫三秀雇来一辆马车,将谢窈安顿到了车上,另外遣人把紫骍马领回凤苑厩,不料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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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入凤苑厩,再见紫骍马的时候,它已经躺在地下,被一众医官围拢,哀哀地嘶鸣不已。


    一名资历深厚的老医官蹲在紫骍马旁边,张手按住紫骍马腹部,食中二指往伤口探入,不知捏住什么,立刻扯了出来,这一下手法极轻极快,紫骍马还是飙起了一声高腔,四蹄不住蹬踏,鲜血滴滴答答下来。


    其余医官快快为紫骍马止血减痛,老医官则将那物事呈给了公主观看,是半截女子发簪,连接簪头的簪杆有一部分断掉了。


    脑里有一根拽得太紧的弦在刹那间崩断了,昭阳看看簪子的菱柱形状,再看看那边医官们为紫骍马治伤的情景,先敷药,过一阵,用清水洗去,又敷药,如此敷洗了三次,伤口清晰呈现出来,也是一个规规整整的菱形。可想而知,这簪子插进去是何等快、稳、准、狠。


    她忽然明白了一向驯良的紫骍为何发狂。紫骍今日装备的是一副大红猩猩毡的鞍鞯,它流出来的血都被鲜艳厚实的毡毛吸收了,才一直没人发现它的异样。它第一次跑掉是因为突然受惊受痛,途中擦身经过树木,尚露在外的簪头撞到树干折断了,只遗下簪杆在体内,它以为自己没事了,才返回昭阳身边,勉强替她驮起了谢窈,至到凤苑厩,终于忍不住倒下。


    这根簪子的主人是谁,根本毋庸置疑了。


    昭阳从小生长于繁华富贵,不知过目多少金银珠宝,早上对谢般潦草一瞥,对她穿戴的首饰全无印象,可是,除了谢般,除了谢般,还有谁有机会将簪子送进紫骍马的腹部?


    她几乎可以预想到,簪子的主人是如何乘人不备,拔下簪子,对准座下带她逃离危险的紫骍马插落。


    谢般喁喁的低泣,抽搐的脊背,泛红的眼圈,接连在昭阳的脑海中闪过,她从头至尾一帧帧地搜索,终于发现了破绽——谢般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


    昭阳感到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同时一阵寒战从脚底冒起,整个人被死死地箍在原处,任凭惊惧颤栗,她连一分动弹的余地都没有。


    谢般刚走进葳蕤园那扇大门,就不防被人猛推了一把,整个人往台阶摔了下去。她身子本就单薄,这一摔好像把遍体的伶仃骨头都摔裂了一样,几不曾发出“玎玲”的响来。


    她望着埋伏的丫鬟经过自己走回谢舒身后,勉强撑住石板站起来:“三姐姐,这一次我又是什么罪名?”


    “你把窈儿骗了出去。”谢舒淡淡道。


    “啊,如此滔天大罪。”谢般掩住口角,咳嗽了两声,忽然唾出一口血,方才不慎一摔,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用袖口蹭了蹭嘴边,她才微笑道,“三姐姐肯这样轻易放过妹妹,妹妹含笑九泉。”


    “你不配叫我三姐姐,也不配做我妹妹。”谢舒连正眼也不给她,“我们家收留你,就像猫儿狗儿一样,你自以为长出了傲骨,人急造反,狗急跳墙,胆敢要生出事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全身上下都是我家给的,龇牙咧嘴之前,先想想自己有没有那副脸皮。”


    随后,谢舒向身边簇拥的丫鬟婆子吩咐,“把她给我剥了,她不配穿戴我家任何一样东西。”


    丫鬟婆子架起双臂,虎狼一般扑上。


    “放心,园子里都是女眷,没人愿意多看你那邋遢身子一眼。”谢舒抛下这一句,转身离去。


    谢般早已习惯,神色冷漠地立在原处,她的身躯在丫鬟婆子揉搓的手爪下全部打开,腰肢挺拔,双臂伸展,任由她们解开上襦,卸去下裙,拔走发丛里藏着的银簪。由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最后剩下一件贴肉穿着的白色袹複,丫鬟婆子们知道这是谢般自己缝制的内衣,便放过了她。


    谢般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回到自己厢房中,砰一声关上门,随即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掌心,只余下苍白嶙峋的后背一起一伏。现在,她听到自己发出了那种非人的哭嚎,被欺凌的女儿,被蹂躏的女儿,潮湿而冰凉的仇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