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赵铭脱下了那身象征身份的干部服,换上了一套普通的休闲装,身旁的李浩也同样穿着便服,神情肃穆。
没有通知县里,更没有惊动镇里任何人。
赵铭此行,就是要亲眼看看,剥离了所有官方滤镜后,这红石镇最真实的底色。
他想知道,周正国和他背后那些鬼魅,到底把这里搞成了什么样子。
“嘎吱——”
越野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前方不再是勉强能称之为路的水泥地,而是一段被重车碾压得不成样子的土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车轮陷在了一个泥坑里,再往前,怕是底盘都要遭殃。
路边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穿着沾满煤灰污渍衣服的村民,眼神空洞地晒着太阳。
看到有陌生车辆驶来,又在路口停下,他们的眼神里瞬间注入了警惕和麻木交织的复杂情绪,像是在打量闯入领地的野兽。
赵铭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煤烟和尘土混合的怪味。
他看向那几个村民,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老乡,打听一下,去镇政府怎么走?还有,像红星村、前进村这几个地方,路好走吗?”
一个叼着旱烟袋,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老头,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赵铭和随后下车的李浩几眼。-求,书*帮? ?首.发¢
他慢吞吞地朝地上吐了口浓痰,烟油子混着唾沫,在地上留下一个黄褐色的印记。
“镇政府?”
老头吧嗒了两下嘴,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往前头那破路,开进去?够呛!你们城里来的车,金贵,别给颠散架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审视。
“你们是干啥的?”
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还有一种排外的冷淡。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鼎沸的喧哗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怒骂。
赵铭和李浩循声望去。
只见大概百米开外的地方,黑压压围了一群人。
十几个扛着锄头、铁锹的壮年汉子,簇拥着几个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的老妇人,将一辆悬挂着“国土资源勘测”牌子的工具车死死堵住。
人群情绪激动,叫嚷声此起彼伏,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水。
勘测队员想要靠近旁边一块己经打下标记桩的田地,却被村民们用身体和农具组成的“人墙”硬生生挡了回来。?秒!彰?踕/暁!税\枉^ ·无,错?内*容.
一个剃着板寸头,满脸横肉的壮汉跳得最凶,唾沫横飞。
他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指着勘测队那几个明显有些慌乱的年轻人破口大骂。
“滚!都给老子滚远点!”
“这地!是我们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命根子!凭啥你们说征就征?”
“给那仨瓜俩枣,打发叫花子呢?老子呸!”
壮汉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告诉你们,今天谁敢再往前动一步,碰一下这地,老子就让他躺着从红石镇出去!”
这人正是李浩之前给赵铭汇报材料里重点提到的村霸之一,“煤三儿”王老五,出了名的蛮横不讲理。
勘测队几个年轻队员脸憋得通红,想要上前理论几句。
但看看对方黑压压的人群,看看那些挥舞的农具,再看看坐在地上哭闹的老人,一时间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一个穿着干部模样,看肩章应该是镇里派来负责“协调”的副镇长,此刻却像个鹌鹑一样缩在人群后面。
他脸色发白,额头冒汗,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始终不敢上前说句硬话,只是徒劳地搓着手。
赵铭和李浩交换了一个眼神。
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冷意。
这哪里是什么自发的群众抗议?
分明就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针对项目推进的精准阻挠!
那个周正国,还有这些地痞村霸,果然在背后兴风作浪,手段够脏,也够首接。
“别动,看戏。”
赵铭低声对李浩说了一句,示意他保持冷静,不要暴露身份。
两人装作是碰巧路过的外地人,好奇地朝着人群那边凑了过去,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赵铭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
他仔细观察着每一个村民的表情。
除了煤三儿那几个明显是领头闹事的刺头,脸上写满了嚣张和蛮横之外。
大部分被裹挟在后面的村民,眼神里流露出的,更多的是一种茫然、担忧,以及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
他们似乎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卷入了这场风波。
赵铭目光一闪,看到一个站在人群最外围,大概西五十岁,穿着还算干净,脸上带着愁苦之色的中年男人。
他看起来不像那些闹事的刺头。
赵铭不动声色地挪了过去,趁着前面吵嚷声正大,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那个中年男人。
“大哥,这是咋回事啊?这么大阵仗,怪吓人的。”
他语气随意,像个纯粹看热闹的。
那中年村民警惕地看了赵铭一眼,见他穿着普通,不像官方人员,又听到前面煤三儿的叫骂声,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抱怨和无奈说道:
“还能咋回事,征地呗!”
“镇上说,要建什么大厂子,将来对咱们有天大的好处。可谁知道是真是假?”
“关键是那补偿标准,低得可怜!一亩地就给那么点钱,俺们这点地要是没了,以后一家老小吃啥?喝啥?”
他愁眉苦脸地继续道:
“煤三儿他们说了,这事儿不能答应!得闹!闹得越大,上头才越重视,才肯给咱们多加钱!”
“不闹,就只能吃哑巴亏,拿那点打发要饭的钱滚蛋……”
“唉……谁知道呢……”
男人的话,清晰地印证了赵铭之前的判断。
补偿标准解释宣传不到位,信息不透明,导致群众疑虑重重。
基层干部软弱无力,甚至可能与地方势力沆瀣一气,不作为、乱作为。
地痞村霸则趁机煽风点火,绑架民意,将水搅浑,从中牟利。
这三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红石镇征地工作的巨大阻力。
症结找到了。
赵铭的眼神深处,寒意更盛。
看来,这红石镇的脓包,比预想的还要大,还要毒。
不动大刀子,刮骨疗毒,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