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无一例外,都是赶路的人。
这些人来往奔波,紧要时就啃腰间挂着的大饼,或是布包里裹着的冷饽饽,条件好的,或许还能就一嘴咸菜疙瘩。
就是到了路边野店,顶多也就要碗糊涂面汤,凑巴凑巴得了!
像官道旁的茶摊茶棚,煮的那些个杂粮茶汤,已然能算是豪气的饭食。
说白了,赶路人两条腿就是车轱辘,甭管高粱米,棒子面,还是稀汤粥,烂饭粒,只要能填肚子那就是天大的造化,谁会有心思去贪嘴肥鸡嫩鹅?
但徐青在茶摊遇着的这人,还真就非肉不吃,非酒不饮。
关键,这人他还是个出家受戒的僧侣和尚!
像这样荒诞不经,疯疯癫癫的人,谁又会愿意搭理?
要是搁往常,徐青也不会搭理,他今日才见过一个贪财妄语的胖和尚,眼前就算这邋遢和尚再纠缠,他也不该应承对方,布施酒肉。
可为何徐青偏偏要违背本心,去搭理这和尚?
这事吧,还要从刚进茶棚的时候说起.
徐青刚进茶棚,吩咐伙计帮忙照顾马匹时,曾不经意间,看到一只鸟受到惊吓,一头撞在了茶棚招牌上。
那鸟在地上扑腾,滚来滚去,最后滚到了路中间。
来往的行人没一个在意,若是放任不管,许是下一刻就会被人踩死,或是被车轮轧死。
玄玉看到那鸟儿的时候,眼睛就没移开过,当鸟扑腾到路中间时,她扯了扯徐青的袖子。
徐青顺着玄玉的视线落在路中间,看到了那鸟。
“你想去捉那鸟?”
“不是捉,是去救它。”
“救?”徐青诧异的看向身边女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一只猫说出这样的话。
“你说过,要珍惜这次云梦山之行,我们可能回不来,但这鸟儿若是得救了,却可以继续飞下去。”
“.”
他说的珍惜可不是回不去的意思啊!
徐青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发现不远处又有过路车马驶来,于是便暂时收起思绪,让玄玉走出茶铺,去救那鸟儿。
但就在这时,茶棚外头,一个靠着墙角歇脚的邋遢和尚,忽然窜起身来,先玄玉一步来到了路中间。
和尚抱起那团灰扑扑的事物,用满是灰垢的手,小心翼翼的祓除了鸟团子身上沾染的尘土。
此时这鸟团子明显受了惊吓,小胸脯子抽的跟个风箱似的,剧烈喘息的嘴巴就没闭上过。
“哎呦!可怜的鸟儿,你是天上的,怎能落到这满是尘土的地上来呢?快去快去,这儿可不是你呆的地方。”
说来也怪,那鸟被穷和尚揽在怀里一阵抚摸后,剧烈喘息的胸脯竟真的平稳下来!
和尚伸手往天上一抛,那起初受伤的鸟儿可就扑棱着翅膀,飞没了影!
徐青看得真切,听得真切,他那时就觉得这和尚不同寻常,最起码也是个有些善心,懂得一些佛理的人。
也因此,邋遢和尚问他讨要酒肉时,他才没有拒绝。
这事说来也是凑巧,眼前的茶铺里何来的酒肉?就是过路的行人,大都也只有一些大饼、饽饽在身上。
唯独徐青从宴席场里出来的时候,带了些酒肉随身。
于是茶摊前就出现了这样一幕——
一个邋里邋遢,身上袈裟打满补丁的穷和尚,施施然的坐在了茶桌上。
在那和尚面前,则坐着一个衣衫整洁的青年,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
和尚脚下一双麻鞋早张开了嘴,露着俩黢黑脚趾头,他也不顾形象,一只手拿着缺翅整鸡胡吃海塞,另一只手则伸向翘在长条凳上的破嘴僧鞋,抠弄那脚趾。
莫说徐青和玄玉,就连茶摊其他客人都被吸引去了目光。
这些人里有嫌弃皱眉的,有摇头失笑的,也有嘴里不干不净说些难听话的,但那邋遢和尚却毫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吃的自在。
“他好像很饿。”玄玉观察着眼前的和尚。
“徐仙.”话到嘴边,玄玉忽然想起徐青临行前叮嘱的话——出行在外不要以仙家互称。
于是它便止住了话头,转而道:“你的歪脖小凤凰快要被他吃完了,你待会如果饿的话,玄玉可以把自己的小鱼给你吃。”
“好!”徐青接受了玄玉的投喂。
“这下和尚应该不会饿死了。”
玄玉有些开心道:“和尚救了鸟儿,鸟儿可以继续飞,我们救了和尚,和尚就能继续四处要饭,我们就算哪日不在了,和尚依旧可以替我们活着。”
“.”
徐青听得眼皮直跳,这猫怎么就这么悲观?
想来应该是以前丢掉一条命的旧事还在影响着她。
徐青无法安慰玄玉,因为恐惧的源头不被消除,那这种恐惧就会一直存在下去。
一僵一猫打着哑迷,说些只有他们才能听得懂的悄悄话,然而当邋遢和尚听到女童说他是四处要饭的和尚后,却坐不住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的事怎么能说是要饭?需得说化缘,小施主可想知道化缘是什么意思?”
不等玄玉说话,和尚继续道:“所谓化缘,乃是与众生结缘,彼此之间传承佛法、积累功德。”
“只有那些吃白食的才是要饭。”
和尚说完这些后,便把手里的鸡骨头如视珍宝的放进袖子里,随后站起身,拎着酒壶,醉眼迷离道:“贫僧向来只化缘,不要饭。”
说完,和尚低头看向仍坐在桌旁的徐青,意味深长道:“施主有求道之心是好事,但须知此路也甚是艰险。”
“昔日有我佛门弟子求取妙法真传,历经九世辛苦,又饱受十数载风雨劫难,这才得见真谛。”
“玄门求道者同样如此,有多少人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都是一场虚度,纵使真个拜入玄门,说不得最后也只是梦幻泡影。
就如贫僧一般,修来修去,这心里却也总有解不了的饥,止不住的渴。”
徐青瞧着眼前和尚,对方明显是话里有话。
他何时在外透露过求道的想法?只有在商府参加婚宴时,和慈照寺的禅师、如意观的观主提起过此事。
况且他口中的求道也只是想试探白云老道的说辞,并不是真的要在这里寻仙访道。
如今眼前的和尚好巧不巧,跟他说出这番话,这让徐青不得不怀疑对方和之前的净海禅师有什么关联。
“长老山门何处?”徐青忽然问道。
邋遢和尚拎起酒壶灌了一口,也没个正形,就那么笑呵呵道:“英雄不问出处,和尚没有家门,施主想去贫僧的山门求道,怕是不成哩!”
徐青挑眉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还说你化缘不是吃的白食?”
和尚闻言也不气恼,只醉醺醺,吃吃笑道:“和尚我醉的走不动道,怕是天黑也回不到住处,施主若是有善心,可否把那马,借贫僧一用?”
这纯是蹬鼻子上脸了!
徐青摇头道:“马是朋友相借,还要归还,给不得别人,你要是不怕回去晚了,我倒是可以和这茶摊老板说说,让他通融一下,给和尚你一个方便。”
“那怕是不成哩,贫僧狗憎人厌,那老掌柜连茶棚都不让贫僧进去,又如何肯听施主的话,给人方便。”
“这样呢?”徐青默默取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
“.”
一直迷瞪着眼的和尚愣是清醒了一瞬。
“施主真是洞悉人性。”
和尚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贫僧虽骑不得你的马,但却懂得一点相马的道理,施主可情愿让贫僧上前一观?”
徐青闻言心里一动,不动声色道:“长老请便。”
茶棚不大,马就在东侧的拴马桩上拴着,徐青和玄玉坐在原地不动,就能将和尚那边的情况尽收眼底。
那马通些人性,由于早先吃过和尚亏的缘故,如今又见到一光头过来,它便十分不安的踢踏四蹄,同时不停的呲牙仰脸,一副莫挨老子的模样。
“马儿啊马儿,贫僧是来给你消灾解难的,你可不要学那掌柜,以貌取人。”
一旁,正盯着和尚一举一动的茶摊掌柜脸色顿时一黑。
不过闻听和尚言语后,那马儿倒还真安静了下来!
徐青耳朵灵,哪怕坐在稍远些的地方,却也把和尚嘀咕的话,听了个完全。
果然,这和尚和他猜测的一样,是知晓一些事由的!
癫和尚伸出满是油污的手,在高头大马身上摸了好一阵,最后停留在右后臀处,惊咦了一声。
那马臀后有被佛帖烧过的痕迹,虽然被人为清洗过,但依然有残留的香火气。
和尚凑近马儿屁股一闻,顿时连连挥手扇鼻,却好像是比自个身上十几年没洗的味道还要恶臭。
“坏了!早知如此,贫僧这缘还不如不化”
和尚嘟囔一句,不过下一刻就又嬉皮笑脸的转了回来。
“施主这马可是好的很,一看就是小施主照顾得当。”癫和尚还以为马身上的佛帖是被玄玉揭了去,夸马儿体健的时候,目光却止不住的在玄玉身上打量。
“长老这话是什么意思?”一直没当回事的徐青忽然坐直身子,看向和尚的眼神明显带着几分防备。
“施主不必怕贫僧,这小施主虽不是一般人,可心地却比一些人还要纯净,你看那飞走的鸟,这里如此多的人,却只有小施主眼里有它,可见世间万物都有禅性。”
此言一出,徐青哪还不知道这和尚看出了玄玉的特殊,原本他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多少威胁,如今看来,这和尚却是有些他不知道的本事在身上。
徐青仔细打量眼前没有正形的和尚,这和尚许是开启了九通识里的广目识,这才有如此眼力,当然也不排除对方修行了其他能辨别正邪,视见阴阳乖气的术法。
但你要说这和尚厉害吧,他从始至终都没能看出来徐青才是茶摊里最大的邪祟。
可你要说他不厉害,他却又能看出来被徐青罩着的女童的异样。
徐青出于稳妥起见,还是打算提前启程,避开眼前的怪和尚。
然而,此时的和尚反倒急了起来。
“慢行,施主慢行!”
癫和尚拽住缰绳,拦住徐青的道,言语里甚至还带着几分讨好:
“和尚我不白吃你的酒肉,这相马的事贫僧虽没能做好,但贫僧可还有别的能耐。”
“一顿酒肉罢了,我不消你还账,现在只要你把路让开,让我离去,就算你做了好事。”
和尚仍旧不肯撒手。
“这样,和尚我有十六字,施主听了,贫僧就不再纠缠。”
徐青止住脚步,强耐性子听那和尚掰扯。
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听和尚道:“施主切记——逢庙则避,遇观则退,拨开云雾,可见月明。”
“施主,你的道就在那明月中哩!”
徐青听得稀奇,便问他:“此言何解?”
“不可说,不可说,施主只需谨记这十六字,来日必有应验,若待那时,还请施主依言而行,方可遇难呈祥。”
癫和尚说话的时候,还伸出满是泥污的手,想要握住徐青的手,拍打他的手背,却被徐青勒缰扯马,用马脖子挡住了和尚的脏手。
那和尚也不见怪,顺势就抚摸起马儿的鬃毛,可见这人的脸皮已经厚到了一定程度。
说完谶语,癫和尚便还了空酒壶,自顾自唱着通俗小调,往黔州府城方向行去。
徐青想起净海禅师之前说的咒言,再结合癫和尚说的谶语,后者的话反倒像是化解的方。
难不成真如癫和尚所言,还有‘道缘’等着他?
徐青念及此处,倒愈发觉得眼前和尚不同寻常起来。
“敢问长老尊名法号?”
徐青遥遥问道。
“贫僧心缘和尚是也!”
心缘?
徐青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至于以后是否还会遇到,届时又是什么样的境遇,还有待分说。
且说徐青这头,在心缘和尚离去后,他便带着玄玉,一路不停,直往云梦山行去。
一僵一猫如今了却闲情,不再为路途风景驻足,倒是行进的飞快。
除了中途喂马,给那马儿歇息的空当外,一连两日,徐青就没有停过。
等到第三日清晨,正是薄雾迷蒙的时候,行至山道的徐青,却忽然见到眼前出现了一座庙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