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堡堡 作品

第135章 梦

这大概是楚圭一生中最为昏暗的时刻。

他明明已经布好了所有的局,只等着旁人一步步往里面钻,现在父皇好不容易答应了赐婚,褚家也一个个急红了眼,只等他们无路可走之时,自己再出面阻拦和亲,届时一切都水到渠成。

现在因为杨万里的一句话,万事皆休!

楚圭咬紧牙关站在朝臣之列,亲眼看见杨万里跪在殿中滔滔不绝讲述着睿王当年身死的疑点,甚至连程炳之和孙药农都带上了大殿作证,指尖控制不住攥紧,几欲将手中握着的朝笏捏碎。

他当初担心人多走漏风声,所以只收买了睿王帐下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兵,事后也利落灭口了,没想到还是留下了这么多隐患,而且还被杨万里块难啃的骨头给盯上了。

现在不止是帝君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危险,就连文武百官看他的目光也逐渐惊愕起来,显然没想到一向端重自持的诚王心思居然歹毒到了如此地步,睿王当年战死的时候他才多少岁十六,还是十七竟然狠辣如斯!

而其中最愤怒的莫过于威王了,他小时候的弓马武艺都是由睿王这个长兄一手教大的,感情非比寻常,闻言终于忍不住爆发,一把揪住楚圭的衣领怒声骂道:“你这个畜生,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亲兄弟也能下得了手!!”

楚圭用力拽开他的手,冷冷咬牙道:“我说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难道仅凭旁人的一面之词就能污蔑我害了大哥吗!”

他语罢大步出班,直接面朝帝君跪下,脸上满是被冤枉的屈辱之色:“父皇,儿臣不知做错了什么竟引得杨大人如此污蔑,箭头有西陵秘药只能说明大哥被人暗算,箭矢从身后贯穿也只能证明下手之人乃大哥亲兵,却不知与儿臣有何干系”

“杨大人口口声声说本王当年曾经秘密处死了睿王身边的一名小兵,不知可有人证物证倘若仅凭旁人一面之词便可断定,未免太过荒谬儿戏!”

那名小兵已经死了多年,派去灭口的死士也早就被楚圭秘密处理,他不信杨万里能查到什么,故而有恃无恐。

但楚圭料错了一件事,杨万里能稳居大理寺卿一职,又深得帝君信任,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状告皇子这种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的事他岂会不做足准备就贸贸然上殿。

“陛下,此事已经过去多年,确实无可查证,不过微臣派人走访那名兵卒的家乡时,却是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

杨万里说着展开手中厚厚的一摞状纸,徐徐念道:“那名兵卒虽然父母亡故,也无甚亲戚,却与同村的一名寡妇私相授受,他临出战前曾托好友转交其一个包裹,包裹中除了金银千两,另外还有一个红木漆盒。”

旁边立刻有侍卫用托盘呈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雕花木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里面放着半丸黑色的丹药,因为时间流逝有些干瘪。

帝君莫名觉得这盒子有些眼熟,皱了皱眉:“这仿佛是宫中才有的器具。”

杨万里颔首:“陛下慧眼如炬,这个盒子确实是宫中流出,里面装着的恰好是宫内秘药极乐丹,须知世间至毒莫过于鹤顶红与鸩酒,然而却鲜有人知这两种毒药在服用之后只要救治及时,半个时辰内尚有法子可解,极乐丹却是服下立刻毙命,且令人昏昏欲睡,死去时无一丝痛苦。”

“不过这种丹药因为造价高昂,数十名太医国手半年才能练出一颗,且多用于宫中贵人赐死,所以一直封于内库之中由专人看管,一丸一盒皆有定数。”

杨万里语罢又取出一本册子,精准无误翻到八十六页:“微臣查过本册,睿王战死那年,内库的御药房并未报出有丹药缺损之事,而太医院共配制出了五枚极乐丹,其中一枚赐给了柳妃娘娘,还有一枚赐给了威远伯,按理说应该还剩三颗才对。”

“因为药丸有余,太医院这些年也并未新制,请陛下宣御药房总管高乾高公公过来一问究竟。”

帝君的脸色已经变得阴沉至极,他重重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上,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了一句话:“宣高乾——!”

不多时,一名圆滚滚的太监就被侍卫带到了殿中,他起初还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待瞥见托盘上那个红木雕花漆盒和里面剩下的半枚丹药时,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噗通一声立刻跪了下来,整个人汗如雨落,哆哆嗦嗦道:

“奴才……奴才高乾参见陛下!”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有鬼。

杨万里就是故意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双手揣袖,不紧不慢问道:“高公公,你看管御药房这么久,料想对里面存放的丹药都了如指掌,账目上应该不会有虚假吧”

高乾擦了擦脸上的汗,如丧考妣:“应该……应该是没有的。”

杨万里拍了拍手中厚厚的账本:“元安一十二年,御药房存放的极乐丹应有三颗,不知可否拿出来查验”

高乾:“这这这……年岁太久,恐怕不太容易找到……”

他话音刚落,就猝不及防挨了威王一个窝心脚,勃然大怒骂道:“狗奴才!连个丹药都找不到,要你何用!来人,给本王拉出去五马分尸!!”

御前侍卫只听帝君吩咐,闻言自然不会动,但高乾却吓破了胆,立刻连滚带爬起身哭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殿下息怒!奴才这就去找!”

高乾得了准许,立刻去御药房找药,不多时便带了三名小太监回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红木雕花小盒,里面各放着一枚用白蜡封住的药丸。

高乾叩首道:“陛下,三颗极乐丹,尽在此处了。”

楚圭直起腰身望着杨万里,目光冰冷,暗藏杀意:“不知杨大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杨万里却笑了笑,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殿下,须知行阴私之事时最忌讳画蛇添足,因为做得越多,错的就越多。”

他语罢直接将那三枚丹药外面包裹的白蜡用力捏开,露出鲜红色的丹药,然后递到孙药农面前道:“还要劳烦孙太医仔细验验,这三颗是不是如假包换的极乐丹。”

孙药农慌忙起身,接过那三枚丹药递到鼻尖下方挨个嗅闻,然后又掂了掂分量,过了许久才皱眉道:“不妥,不妥。”

他将其中一枚朱红色的丹药挑出在手中掂了掂:“极乐丹用了上百种毒花毒蛇来配制,成品大小好似鸡卵,太医院便又使了六十六道工序反复揉压提炼才变得如珍珠大小,因此入手极沉,这枚丹药份量略轻,且色泽发暗,是道门中用朱砂炼制的九还丹,倘若大人不信,也可另外叫太医院中的国手前来查验。”

孙药农是太医院两朝院首,医术无出其右者,更何况他既然敢让别人来查验,说的自然不会是假话。

他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高乾忽然崩溃跪地,磕头如捣蒜:“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当年一时见钱眼开,将一枚极乐丹卖给了庄妃娘娘宫中的小太监安禄,奴才除了收他一千两银子,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庄妃娘娘!

满朝百官顿时哗然一片,齐刷刷看向了楚圭,那不是诚王殿下的生母吗!

楚圭在杨万里验药的时候脸色就已经苍白一片,等到高乾供出他的母亲庄妃时,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瞬间褪尽,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后背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极力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嗓子嘶哑,只吐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字来:

“父皇……儿臣没有……”

帝君什么都没说,他从龙椅上起身,然后一步步走到了楚圭面前,那双威严的眼睛细看暗藏猩红,沉声问道:“不是你,难道是你的母亲庄妃!”

楚圭听见此事牵连到母亲,终于慌了神,一把抱住帝君的腿道:“父皇,儿臣……儿臣是一时糊涂啊!当年朝臣纷纷奏请立大哥为储君,底下封地的那些属官就全部撺掇着儿臣夺位,暗杀大哥也是他们出的主意,儿臣事后得知已然来不及阻止,实在是有愧于大哥啊!!”

他脸上泪水横流:“儿臣是猪狗不如之辈,枉费了父皇那么多年的教诲,只是恳请父皇不要因此动怒伤身,儿臣就算千刀万剐也甘愿,纵然拿这条性命去偿大哥也无不可!!”

他语罢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忽然一狠,毫无预兆抽出御前侍卫腰间的长剑对准自己的腹部用力刺去,事情发生的太快,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最后还是左卫将军顾远山率先回神,一脚踢飞了楚圭手中长剑,只是动作稍晚,楚圭腹部已是血流如注。

太监总管高福见状连忙挡在帝君身前,连声惊叫道:“来人呐!快宣太医!!”

威王狠狠瞪了他一眼:“死不了!喊什么喊!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太医吗!!”

宣个屁的太医!他恨不得把剩下的那两颗极乐丹塞楚圭嘴里算了!!

楚圭却挣脱了那些想要搀扶他的人,脸色苍白,捂着腹部鲜血淋漓的伤口艰难跪行到了帝君脚边,虚弱出声:“父……父皇……不管您信不信……儿臣真的无意暗杀大哥……求您信我……您若不信……儿臣这条性命是您所给……今日情愿一死……”

楚圭果然够狠,怨不得前世能当皇帝……

今日朝堂不是楚陵的主场,所以他一直静静站立在侧,不曾言语分毫,睿王终究已经死了,就算父皇恨极了楚圭,也不可能做出让一个活着的儿子替死了的儿子偿命这种事。

朝臣不会答应,百姓也会觉得有失偏颇。

楚圭咬死了这件事他并不知情,而是底下的属官私下密谋,纵然在场许多人心里都清楚他说的是谎话,但不得不说好歹有了一片遮羞布,尤其是最后那一剑,将帝君刚刚升起的杀心直接打消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