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安垂首立于案前,一袭深色官袍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仿佛静立寒松,孤傲而克制。
案几之上,奏折上的朱批尚未干透,邵弘指尖的翡翠扳指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幽幽冷光。
“周爱卿。”皇帝忽而开口,声音低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他随手合上奏本,目光微敛,“朕听闻,近日朝堂之上,对你颇有些议论?”
鎏金狻猊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御书房重归寂静,周璟安垂在袖中的双手,悄然收紧。
自大哥昏迷以来,那些曾对他笑脸相迎的同僚,如今却一个个避他如蛇蝎,连廊下偶遇都要绕道而行。
“臣惶恐。”他躬身行礼,玉簪上的流苏纹丝不动,“许是臣资历尚浅,处事不够圆滑。”
“资历?”皇帝轻笑一声,朱笔在砚台边沿轻轻一敲,声音低缓却带着几分讽刺,“朕倒觉得,是有人以为——周家要倒了。”
话音落下,笔尖一滴朱砂坠落,溅在洁白宣纸上,缓缓洇开,宛如血痕。
周璟安倏地抬头,正撞进帝王深不见底的眸光里。
那眼神像柄刀,剐开他层层伪装,那是岁月沉淀下的眼神,早已不复当年温柔,如今只剩猜忌与冷酷。
“陛下明鉴。”他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臣兄长只是受伤,并非长眠不醒。”
“朕知道的,爱卿。”邵弘忽然打断他,语气一转,竟带着几分慈爱,“朕今日召你来,只是为庭儿的婚事。”
“若璟晟迟迟不醒……这纸婚约,怕是要另作打算。”
周璟安呼吸一滞。
“朕思来想去。”皇帝慢条斯理地卷起奏折,语气轻松得近乎残忍,“不如取消婚约,另择良配。你作为伴读,与庭儿相伴十载,可有其他合适人选?”
话音未落,案角冰裂纹梅瓶中的一枝白梅悄然坠地,值守宫人立刻上前收拾残局。
“臣以为。”周璟安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像从胸腔深处挤出,“婚嫁之事,当以公主心意为准。”
“心意?”邵弘忽然大笑,目光柔和地落在他身上,却让人心头发寒,“那朕把庭儿许给你如何?”
空气骤然凝固,宫人们全都低头大气不敢出。
周璟安盯着地面尚未干透的水渍,水面倒映出他扭曲的脸——愤怒、震惊、痛苦交织成一张无法言说的表情。
他该跪下谢恩的,该为此欣喜若狂的——如果皇帝是真的在问,而不是用这份恩典,逼他表态。
“臣不敢。”他重重叩首,玉簪磕在金砖上发出脆响,“如此仓促易婚,恐怕会损伤公主清誉。”
皇帝指尖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那若朕说,谁能为朕肃清北狄残部,谁就能尚公主呢?”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好不容易除掉皇后党羽,他必须趁势追击,将潜在威胁一一铲除,而首当其冲的,便是与许家暗通款曲的北狄皇室。
想到此处,邵弘手中的朱笔“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周璟安猛地直起身,眼底猩红如焚——那些压抑多年的情感,在这一刻化作滔天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公主,怎能被当作悬赏的猎物?
“陛下!”他声音里压着雷霆,“公主不是...”
“不是什么?”邵弘打断他,突然拔高嗓音,龙袍广袖一挥,茶盏应声而落,碎成满地瓷片。
他眼中燃起帝王之怒:“不是筹码?还是不是棋子?你以为朕愿意?”
“那是朕最疼爱的孩子!”
瓷片飞溅,划破了周璟安的脸颊,血珠滚落,染红了他的衣领。
他曾以为皇帝只是试探,可此刻才明白,这场对话从不是商议,而是帝王为他设下的局。
邵弘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像是从记忆深处想到什么,不由的叹息:
“当初只想着周家出两位将军不好,便逼着你做了庭儿的伴读,让你走文路。如今璟晟无法再用……朕倒有些后悔,让你丢了武。”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可惜啊,爱卿你现在是个文臣。”
一句话,像一盆冰水浇下,将周璟安彻底惊醒。
他缓缓抹去脸上被瓷片划伤的血迹,一字一句道:
“臣虽入翰林,但镇国将军府的血,从未冷过。”
“臣哪怕不及兄长骁勇,却也未曾懈怠一日。若陛下允臣披甲,臣愿率军出征,不负周氏之名!”
邵弘眯起眼,望着眼前这个素来温润的年轻人眼底燃起的野火。
那眼神,多像当年的周璟晟——在雁门关外,一杆银枪挑落敌酋时的模样。
不愧是周家人。
“璟安。”他轻叹一声,“你知道庭儿其实并非公主吗?”
周璟安抬头,声音平静得可怕:“臣知道,庭儿是男子。”
邵弘目光微动,忽而冷笑:“那你可知,若娶了公主,你这两年苦心经营的仕途,就全完了。”
“臣不在乎。”周璟安语气坚定,重重行礼,“臣要娶的是庭儿本人,而非公主的身份。臣要堂堂正正地赚取军功,光明正大地迎他过门。”
不是作为兄长的影子,不是退而求其次的替代者,而是以镇国将军府二公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求娶。
“好!”
“好!”皇帝猛然拍案,目光如炬,“那朕给你两年。若平不了北狄,朕不仅要把庭儿许给旁人——”他俯身逼近,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还要唯你是问!”
周璟安突然笑了。
他撩袍跪下,却不为叩首,而是郑重其事地解下腰间象牙腰牌与翰林印信,一件件放在御前。
最后,他抽下发间的玉簪,鸦羽般的长发垂落肩头,衬得那道血痕愈发刺目。
“臣,周璟安。”他抬头,直视帝王,“愿为陛下效力,请战北狄。”
*
外面开始飘雪,很快掩去了周璟安离去的背影。
皇帝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白雪缓缓覆盖宫墙殿宇,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埋葬在洁白之下。
李德全的干儿子小邓子小心翼翼地捧来热茶,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却听见帝王低声喃喃:“朕……做对了吗?”
话音未落,几声沉重的咳嗽自喉间溢出,几滴血珠落在龙袍袖口的金线上,邵弘抬手迅速擦拭,动作轻巧得仿佛只是拂去一片尘埃。
小邓子站在远处,看着眼前神色低迷的帝王,心中忐忑,不知该不该上前劝慰几句。
可还未等他决定,邵弘已收敛情绪,目光恢复冷峻。
“把邵嵘带来御书房。”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在皇子府禁足四年,也该长记性了。”
若庭儿将来有意恢复皇子身份,总得有个合适的对手磨砺其锋芒。
太子如今整日闭门不出,沉浸在悲伤之中;宜嫔所出的皇子尚且年幼,难堪大任;其余妃嫔,在皇后多年打压下早已失势,无人能生异心。
思来想去,唯有二皇子邵嵘最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