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林 作品

第382章 雪落婴啼

天气越发的冷了,今年第一场冬雪,终于在一个铅灰色的黄昏后,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斜斜地打在暖阁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庭院里几株老梅虬枝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衬得那几朵早开的红梅愈发孤艳。韩牧野正立在暖炕边,小心地将一匹霞光紫的织霞锦抖开,轻轻披在苏月禾肩上。这锦缎华贵非凡,紫气氤氲中流动着暗金的鸾鸟纹路,是漕帮王五前些日子的心意。

“试试这个,王五哥给的料子厚实挡风,红姨说正好给你做件大斗篷,出门看雪也冻不着。”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手指仔细地将锦缎在她隆起得惊人的腹部上方拢紧,唯恐一丝寒气侵入。

苏月禾倚着厚厚的软枕,脸上浮着孕期特有的丰腴红晕,闻言浅浅一笑,抬手想去抚平那霞光锦上微不可察的褶皱。指尖刚触到那冰凉滑腻的缎面,她唇角的笑意骤然僵住。那只手猛地蜷缩起来,死死攥住了身下的锦褥,指节瞬间绷得惨白。一声极压抑的抽气从她紧咬的齿缝间溢出,饱满的额头顷刻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呃……”

这声短促的痛呼,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了韩牧野的心口。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住,又被猛地煮沸,激得他眼前发黑,手脚冰凉,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扑去,双臂张开,想要将妻子护住,动作却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连声音都劈了叉:“月禾?!怎么了?哪里痛?是……是孩子?”

那匹华美的霞光紫织霞锦,从他指间无声滑落,委顿在暖炕下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璀璨的金线鸾鸟暗纹顿时黯淡无光。

暖阁的门被急促地推开,带进一股寒气。红姑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羹进来,一眼就瞥见苏月禾煞白的脸和韩牧野那副魂飞魄散、手足无措的模样。碗盏“哐当”一声被红姑重重撂在旁边的紫檀小几上,滚热的羹汤溅出几滴。她几步抢到炕前,布满老茧却异常沉稳的手已经飞快地按上了苏月禾紧绷如石的肚腹。

手下传来的强烈宫缩,让红姑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但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睛里,却不见半分慌乱,反而迅速沉淀下一种磐石般的镇定。她抬眼,目光如电般扫过韩牧野那张血色尽失、瞳孔都有些涣散的脸,又瞥见地上那匹滑落的华贵锦缎,心头又好气又好笑。

“慌什么!”红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劈开了韩牧野眼前的混沌,“阵痛罢了!瓜熟蒂落,天经地义!瞧你这点出息,当年陌儿生下来时,也没见这么没魂儿似的!这都第二遭当爹了,怎么倒跟个毛头小子第一次上阵一样?”她一边数落,一边手下动作不停,熟练地引导着苏月禾调整呼吸,“月儿,别怕,跟着红姨的节奏,吸……呼……对,就这样,省着力气,还不到时候。”

韩牧野被红姑一顿训斥,耳根子有些发烫,那深入骨髓的恐慌却并未因此消散半分。他怔怔地看着苏月禾在红姑的引导下艰难地喘息,每一次痛苦的蹙眉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冰雪堵住,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红…红姨…”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真的……要生了?不是……不是还有几日吗?”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细密的雪粒已经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簌簌地扑打着窗纸,天色迅速沉入一片混沌的灰白。这漫天的风雪,此刻在他眼中,都成了狰狞的凶兆。

“双胎提前些日子发动再寻常不过!”红姑头也不抬,手下稳稳地托着苏月禾的腰背,帮她调整更舒适的姿势,“牧野,别杵在这儿碍事!去!把东厢那间早就拾掇好的暖阁再仔细查看一遍,炭火盆子续足了银霜炭,务必烧得暖烘烘的,一丝冷风都别透进来!热水!滚烫的热水!叫厨房的大灶十二个时辰都给我烧着,一刻不准停!还有,让岩青去把张稳婆请来!快!别磨蹭!”

一连串清晰有力的指令如同军令,砸得韩牧野一个激灵。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往外冲。沉重的身体撞到了门框,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也浑然不觉,只是踉跄着扑进风雪渐紧的庭院。

“爹!”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穿透风雪传来。七岁的韩陌穿着厚厚的棉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正由小厮引着从书塾回来,怀里还抱着几卷书。他看见父亲从未有过的慌乱模样,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一丝不安。

韩牧野脚步猛地顿住,视线对上儿子清澈懵懂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失魂落魄的影子。一股浓重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却依旧带着掩饰不住的紧绷:“陌儿……你娘要给你添弟弟妹妹了。外面冷,快回自己屋里去,别乱跑。”他匆匆交代完,甚至不敢再看儿子担忧的小脸,拔腿就朝东厢冲去,那高大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异常仓惶,深一脚浅一脚,仿佛随时会摔倒。

韩陌抱着书卷,愣愣地看着父亲消失在东厢的门洞风雪里,又仰头望了望暖阁紧闭的窗户,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风雪卷起他额前的碎发,冰凉的雪片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东厢那间特意辟出的产房暖阁,早已被红姑领着人收拾得妥妥帖帖。墙壁新糊了雪白的棉纸,地上铺着厚实的绒毯,隔绝地气寒气。两个硕大的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炭火散发着融融暖意,将整个房间烘得如同初夏。

崭新的屏风隔开了内外,床榻上铺着厚软的棉褥,上面又加了一层洁净的油布,再覆以细软的白棉布单。一应接生用的剪子、白布、烈酒、参片、热水铜盆等物,全都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触手可及的高几上,用干净的白布盖着,透着一股严阵以待的肃然。

韩牧野像个闯入陌生禁地的困兽,在暖烘烘的房间里焦躁地转着圈。他掀开盖着接生器具的白布,冰冷的剪刃寒光一闪,刺得他心头一缩,又猛地盖回去。他伸手去探炭盆的温度,灼热的炭气燎得他指尖一疼,他却恍若未觉。

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着的几匹柔软细棉和杭绸,那是他早前特意为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衣料,此刻却觉得远远不够。他猛地想起那匹最为珍贵的藕荷色婴戏莲云锦!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出东厢,顶着风雪冲回主屋暖阁。那匹价值千金的贡品云锦,依旧被细心地包裹在柔软的棉布里,放在苏月禾常坐的软榻一角。他一把将它紧紧抱在怀里,那温软滑腻、柔若无骨的触感透过棉布传来,带着妻子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温暖的气息,奇迹般地稍稍安抚了他狂跳的心脏。他抱着这匹云锦,如同抱着一个脆弱的承诺,再次冲回东厢暖阁,将它珍而重之地放在离产床最近、最干净的一个矮柜上,仿佛这柔云般的料子,真能护佑他妻儿平安。

时间在韩牧野焦灼的等待和屋外愈演愈烈的风雪中,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东厢暖阁的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的情形,却隔不断那隐隐传来的声音。

苏月禾压抑的痛吟,起初是断断续续的,带着极力克制的颤抖,像受伤小兽的呜咽。渐渐地,那声音变得绵长而破碎,每一次痛呼的间隙都短得令人窒息。偶尔夹杂着红姑沉稳有力的声音,短促地指挥着:“吸气!月儿,用力!好,缓口气……”还有稳婆低低的应和声,以及铜盆轻微碰撞的脆响。

每一次苏月禾骤然拔高的痛呼,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韩牧野紧绷的神经上。他僵立在紧闭的门外,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被风雪冻住的石雕。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苏月禾的痛呼都让它噬咬得更深。冷汗早已浸透了他贴身的里衣,冰凉地贴在背上,与外间的暖意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深紫的月牙痕。怀里那匹云锦的温软触感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虚幻的冰凉。他只能靠这尖锐的刺痛,来对抗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无助和恐慌。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产厄、血崩、双生子带来的加倍凶险……每一个画面都让他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力、智谋、权势,在这生死的玄关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