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敬畏

    霍去病今日和卫青去御林军那边了,因为不放心,所以多留了一些人看守,但无人敢阻拦天子。

    刘彻就这么高喊着,急匆匆的进了院子,卫子夫和刘据还跟在身后。

    迎面一地的纸墨,被风吹卷到脚边,

    刘彻脚步一顿。

    捡起一张,上面写着的字密密麻麻。

    “臣尝闻商贾之利,多寡悬殊,豪强连车数百,小贩负檐而行,若同税之,则富者益富,贫者难振。”

    “故请依商队车马多寡为差,十乘以下者税什一,十乘至三十乘者税什二,三十乘以上者税什五。”

    “然若豪商辄分其货,假托数家,以避重税,然边关多扰,匈奴频犯,商旅或聚或散,难有定数。且诸侯私贩盐铁,常伪作小商以避课,而郡县若遣吏核验,所费反逾所征,又边郡多战马,商旅借军需之名,虚报车乘,官吏难辨,更有猾吏与商通谋,隐没实数,反使税入不增,故此法终不可行,但尚有可取之处,录而存之,以备后察。。”

    刘彻沉默着,再捡起几张。

    依旧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内容还是各种推演与构想。

    诸侯列国,外交关系,民生保障,施行难易程度,最终效果好坏,对国家的经济影响,方方面面,被考虑的细致周到。

    门没关,应该都是风从屋里吹出来的。

    殷愿从屋子里飞出来,落在门口拦住刘彻。

    宿主忙于这个商税,都累了好几天了!让宿主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不准打扰!

    刘彻同卫子夫坐到庭院的石桌旁,叫刘据和自己一同一张一张的看。

    这么大的,能够更改一国的政策的决策权,他给的时候,只觉得反正殷灵毓还算忠心,才学也确实上佳,能放心去用,而且也得再给自己过目。

    所以还算放心,放手。

    或者说就是因为殷灵毓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配合而坦荡,所以他才不介意她隐瞒的那些事。

    更何况,民生造物与国家政策是不一样的,说到底她想做什么都要通过自己,所以刘彻并没有那么多怀疑和担忧。

    可是殷灵毓和他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直白,纯粹,一心为公。

    制定政策本身是个很难的事情,因为总要有人得到利益,而制定规则的人很难不偏向自己,还有自己所属的阶层。

    可是他一行一行看过去,却找不到殷灵毓笔下谁才是受益者。

    至少绝对不是高门望族,也不是她自己。

    殷灵毓其实也是没办法。

    她之前是真没去过诸侯与封国林立的时代,发明创造的东西没关系,可政策就需要无数细小的调整,才能确保得到想要的结果和效果。

    如果直接上去就是照搬,比算缗告缗也未必能好多少,毕竟这两样政策表面看上去问题其实也不是很大,真正执行起来,才能看得出其中的可怕之处。

    不考虑实际情况,再好的政策也不是万能的。

    于是殷灵毓就开始了各种尝试和推演,索性她现在也不用上朝,窝在卫青给她留的屋子里就是写写算算,加班加点。

    结果,到底还是没赶上刘彻的心急。

    被饿醒的殷灵毓爬起来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百无聊赖的刘彻正一边催着刘据赶紧分析殷灵毓写的东西,一边用肉条逗着殷愿,一边嘴里还和卫子夫闲谈。

    两人感情早就趋于平淡,但还尚算良好,颇有两分相敬如宾的味道。

    “陛下来了?”殷灵毓从屋子里走出来,又饿又没睡醒,自以为与平常一样淡定平静,实则是在嘟嘟哝哝:“臣失仪了。”

    刘彻看了好笑,抽出卫子夫的帕子扔给她:“把脸擦擦,精神精神。”

    又扬声道:“来人!去做点儿饭菜来!”

    下人早就预备好了,应声而去,殷灵毓给三人行了礼,就坐在了最后一个石墩子上,头还在一点一点。

    “宿主,宿主,我给你当枕头,你再爬会儿。”殷愿挪过去。

    “不用了阿愿,汉武帝好歹还在呢,那也太嚣张了。”殷灵毓以袖掩面,使劲儿揉了揉脸,下人也正将一碗鸡丝面配着小菜端了上来。

    殷愿歪头:“好吧。”

    然后猛一转脑袋,把刘彻随手放下的肉条抓起来就落到了树上。

    哼!还不是被我拿到了!

    “你这小雕可真是成精了。”刘彻吐槽了一句,给自己也看馋了,叫下人又端了三碗面上来。

    吃过了饭,殷灵毓也终于清醒了过来:“陛下是来取商税制度的?臣还需要几天。”

    “现在不是了。”刘彻道。

    殷灵毓看了眼整整齐齐放在他手边的那些稿子。

    “陛下都看过了?还未完善,所以未曾上奏陛下。”

    “殷灵毓。”

    刘彻站起身,高大的男人蓄着短须,平时爱笑,但沉下面色时目如寒星,气势迫人。

    “朕很好奇一个问题。”

    殷灵毓同样起身,拱手长揖。

    “陛下请问。”

    刘彻比她高太多了,他微微俯下身,仔细打量她。

    “你不敬畏鬼神,不敬畏天地,甚至朕觉得你也不敬畏朕。”

    “那你在敬畏谁?”

    殷灵毓缓缓直起身,目光沉静地迎上刘彻的视线。

    “陛下问臣敬畏谁……”她顿了顿,声音不卑不亢:“臣敬畏的,是‘人’。”

    刘彻挑眉:“人?”

    “是。”殷灵毓点头:“臣敬畏那些在寒冬里仍挣扎求生的黔首,敬畏那些在战场上以血肉筑长城的将士,敬畏那些明知前路艰险却仍愿为民请命的官吏。”

    “臣不惧鬼神,是因鬼神未曾救过饥饿的孩童,臣不畏天地,是因天地未曾怜悯过挣扎求生的百姓。”

    少女抬眸,目光灼灼,眉眼清冷,犹带倦色,眼底却像有一场焚天的大火。

    “臣敬畏人,敬畏人之性命单薄如沧海一粟,人不论在所谓的鬼神还是天灾面前看起来都太脆弱了。”

    “可那些在绝境中仍不放弃的,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那些愿意为他人牺牲的,同样是人。”

    “至于敬畏陛下与否。”殷灵毓轻笑一声:“若臣因畏惧而噤声,因谄媚而曲意,那才是对陛下,对大汉,对天下苍生最大的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