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可以哭的。
这一刻,路知晚压抑许久的情绪奔涌而出。
他将脑袋抵在谢琮肩上,初时只是不住流泪,到了后来开始忍不住抽泣,仿佛要将一直以来的疲惫、委屈、难过一股脑全都发泄出来。
路知晚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这么哭是什么时候了。
少年时他就是要强的性子,入营后就更不用说了。哪怕遇着伤心难过之事,顶多就是躲起来掉几滴泪,绝不会这么失控放肆。
习武之人总是会有许多刻板“信条”,诸如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之类的。仿佛谁哭谁就是孬种,就是不够坚韧,就该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
大伙伤心时,也只会彼此安慰“别难过”之类的话。
但谢琮却告诉他,将军也是可以哭的。
路知晚在谢琮面前,可以哭。
路知晚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直到他渐渐冷静下来,情绪慢慢褪去,理智开始回笼……他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哭了,还是当着谢琮的面哭。
路小将军把脑袋从谢琮肩膀上挪开,抬手抹了一把脸。谢琮适时递给他一张巾帕,他接在手里,一时有些讪讪,不好意思去看谢琮的神情。
出乎意料的,太子殿下没有说任何加剧他尴尬的话,而是非常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路知晚刚才的痛哭和狼狈压根就不存在。
“先锋营都是你的人,是你手把手带出来的,各个都能顾全大局、冷静行事。所以当时那样的情况,哪怕你不下令,他们也不会置同僚的生死于不顾。”谢琮开口。
路知晚没有答话。
尽管任何人来了都不可能把先锋营的损失怪在路知晚头上,但他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是他下的令去拦住擅自冲锋之人,可最后他自己却没有被炸死。
但路知晚并没有将这些心思告诉谢琮。
“敌军随时可能再次突袭,我得出去看看。”路知晚捡起了一旁的面具。
“抱一下。”谢琮看着他:“好几天没见面,万一你魂魄不稳就麻烦了。”
不等路知晚反应,谢琮上前一步把人揽在了怀里。
太子殿下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朝对方诉说自己的衷肠,只将连日来的担忧和思念,悄悄倾注到了这个拥抱里。仿佛只要确定怀里的人依旧是活着的,就能给他巨大的安抚。
“殿下。”帐外传来陈弘毅的声音:“今日营中擅自行动的人尚未处置,谭副统领将人都带了过来,请殿下处置。”
谢琮听到通报,这才放开了路知晚。
“你想怎么罚他们?”谢琮问路知晚。
“阵前不听令,不能轻饶。但大战在即,不宜大动干戈。”
谢琮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帐外,来请罪的人跪了一地。
谭奉林没有下令处置,多半也是和路知晚同样的考量。
但因为这些人的莽撞,折损了先锋营近半的兵力,若是轻轻揭过又说不过去。无奈,他只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谢琮。
“阵前不听号令,士兵领军棍三十,罚一个月军饷,有武职在身的人,领军棍五十,罚三个月军饷。责罚待回营后再清算。”谢琮看向地上跪着的人,又道:“所有人罚的军饷,作为额外的抚恤给先锋营今日殉国的儿郎。”
谢琮这处置说轻不轻,说重却也不重。
众人纷纷磕头领了罚,这才退去。
“今日一早我挑了几个亲兵护送霍帅回营……”路知晚朝谢琮道。
“这几人回营后自有暗卫盯着,你不必担心。”
“霍帅是昨夜走的,今日一早北羌人就知道了。不,应该更早……他们还准备了那些藏火药的东西,应该是昨夜就知道了,营中有人给他们报讯。”路知晚哭过那一场后,这会儿变得十分冷静。
“你怀疑是那几个亲兵中的一个?”谢琮问他。
“时间那么紧迫,应该有传讯的方法。”路知晚忽然想起了那夜接到霍广平死讯后,曾听到过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咱们有海东青,他们也有可以传信的鸟。”
谢琮当即朝陈弘毅吩咐,让他带人去搜查路知晚那几个亲兵的住处。要随时用鸟来传信的话,平日里必须养在身边,就像路知晚的海东青一样,肯定会留下痕迹。
“不必查了,我已经知道是谁了。”路知晚想起了他吩咐几人送霍广平遗体回营时,那个不愿离开的姓何的亲兵。
从前他对诸人信任,相处时许多细节不会做他想。但如今回忆起来,小何在大营中时,似乎就有喂鸟的习惯。只是小何养的鸟不是鸽子这种惯用来传信的,所以没人会起疑。
“让海东青传信给暗卫,立刻将人拿了严刑拷问。”谢琮朝陈弘毅吩咐,而后又补充了一句:“让他们盯紧点,别让人自尽了,孤回去后要见到活人。”
他倒要看看此人究竟是何目的,竟不惜背叛镇北军和路知晚。
镇北军如今有了谢琮坐镇,士气总算渐渐恢复。
谭奉林一直守在阵前,预备迎接敌军的进攻,但北羌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不合常理,若换了是我,早在火药爆炸之后就会乘胜追击。”路知晚说。
“你们烧了他们的粮草,哪怕他们有备用的,也顶不了几日。他们若是有把握正面攻击,就不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不敢进攻无非是没胜算。”谢琮道:“又或者,他们在等……”
等内应给他们报信,好选择镇北军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出手。
“若是这样,北羌人应该比咱们着急。”
“你们下战书,都有什么规矩?”谢琮忽然问他。
“镇北军不兴这一套,向来是上去就打。倒是北羌人规矩多,时不时就喜欢下个战书什么的,规矩也不多,谁下战书谁先出手。”
谢琮闻言略一沉吟,心中便有了主意。
若论带兵打仗,太子殿下或许不在行。
但论起让杀人诛心,让别人不痛快,谁也比不上他谢琮。太子殿下可是能凭一己之力,让整个京城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连着几夜都没人能睡个好觉。
如今,终于轮到北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