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彻回在得到元韫浓已至遂城的消息之后,连夜带着那一小队人返还。
他已经带人将川流下游一带都找遍了,甚至连上游都去看过了,但偏偏就是不见人。
元韫浓仍然抱有一丝微乎其微的希冀,期待元彻回带回来的是好消息。
辇车停在城门口,几名兵士在旁沉默伫立,如同雕塑。
她原本就在病中,舟车劳顿行路远,心绪不宁大悲大恸之下,病得更重。
即使是等待元彻回回来,她也是在车内避风寒。
“殿下,世子回来了。”小满上车禀报。
元韫浓披着厚重的大氅,被霜降搀扶下车。
她的目光穿透翻卷的雪尘,今年的春天怎么来得如此迟呢?
明明是初春了,冰川未曾消融,而雪也依然飘落。
孙鹃纨沉默地护卫在侧,所有人看向远处逐渐靠近的一队人马。
元彻回在几尺之外勒马,翻身下马,冲了过来,“应怜!”
元韫浓快步迎上去,元彻回托住了妹妹的手臂,“你不该来的……”
“找到了吗?”元韫浓问。
元彻回一时失言,沉默许久之后才道:“我已经带人仔细搜寻过数遍,但并无尸首……附近猎户推测,极有可能是被下游一带的野兽给……”
“阿兄……”元韫浓抓着元彻回的铠甲,琥珀般的眼眸里终于涌出眼泪来,“阿兄,你再说一遍,他怎么了?”
元彻回身后的人都回避了和元韫浓的对视,他们都沉默地低下了头。
没有人敢,没有人忍心告知真相。
元彻回艰难地说道:“五郎……多半是遭遇不测了。”
尸骨无存。
曾经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上所写的字,此刻被残酷地印证。
“应怜,你不能乱……”元彻回哑声说道,抬手擦掉元韫浓的眼泪,“我们还是找到了东西的。”
“但只有这个。”元彻回将一块巴掌大小的护心镜递到元韫浓面前。
染满污血的青铜护心镜扭曲变形,显然承受过巨大的冲击,表面布满了刀劈斧凿的深刻划痕。
内侧用极细的金丝嵌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浓”。
元韫浓曾经还笑过裴令仪,自己护心镜不用自己的名字,用她的名。
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个模糊的“浓”字,喉头涌上熟悉的腥甜,又被元韫浓死死咽下。
“还有这条项链,是我来迟,还没来得及交予他……”元彻回将那条白玉圆月项链,也送到了元韫浓的掌心里。
元韫浓闭眼,握紧了白玉坠子。
团圆……何时能团圆?
“报——”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呼喊,伴随着杂乱的马蹄声疾驰而来。
一名玄斥候几乎是翻滚下马,扑倒在雪地里,“殿下!北凉大军在关外正向遂城移动!打头阵的正是那颜律本人!”
“戒备!”元彻回反应迅速,立刻吼道。
城外精锐瞬间反应,纷纷退至城内,长槊平举,弓弩上弦。
一群手持盾牌的兵士,在孙鹃纨的带领下,护送着元韫浓登上城墙。
风雪迷蒙的远处,一支庞大的、如同黑色潮水般的队伍正缓缓逼近。
北凉人特有的狼头旗帜在风中狂舞,北凉大军在城门前缓缓停下。
北凉军阵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个身影走出,熟悉的面孔。
那颜律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元韫浓身上,“许久未见,朝荣郡主——哦,现在是大裴的皇后了,别来无恙啊?”
元韫浓面色阴沉。
“哈哈哈哈——”那颜律毫不掩饰地嘲讽,“大裴的皇后,我先前送上的大礼,你可还满意?可曾让你夜不能寐?”
笑声激起一片压抑的怒火。
元韫浓站在原地,脸上没有表情,隔着风雪,平静道:“那颜律,礼尚往来,你若是死了,本宫会为你收尸的,不会叫你的尸骨被野狗啃食。”
她会将那颜律悬在城墙上晒成人干。
“收尸?”那颜律的笑声戛然而止,“收谁的尸?裴清都的?”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元韫浓的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看来你是很忌惮清都啊?能如此畅快。”
“牙尖嘴利,皇后的嘴很硬啊?”那颜律半眯起眼睛。
“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再次变得玩味起来,“皇后可知,我能送上你那份大礼,是花了多大功夫吗?”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充满了恶意的嘲弄:“我派人找了很久才找到他,啧啧,可惜啊,他连块像样的骨头都没了!”
元韫浓都快分不清寒气还是腥气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吗?可别冤枉我啊,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你应该感谢我,感谢我把他从冰冷的川流里捞了出来,让他不至于被泡得更加面目全非。”那颜律似乎是对元韫浓的反应感到满意,笑得更欢了。
“我倒是想把他作为完整的礼物送给你,奈何他已经被冰水泡发了,连认都认不出来,我只能砍下他的手指来送你。”他的声音充满了残忍的戏谑。
元韫浓紧盯着他,指尖发抖。
那颜律笑了笑,“别生气啊,至少从他的盔甲和那张手帕,能认得出来是他吧?”
“那颜律。”元韫浓的声音反而带上了一种如同金玉碎裂般的清越与冰冷,奇异的冷静了下来。
她的声音穿透风雪,“你以为,凭这寥寥数语,凭这些下作的手段,就能动摇本宫吗?”
“元应怜,你果然心狠。”那颜律眼底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同床共枕之人沦落到尸骨无存的地步,你都能如此冷静。”
他转过头对身边的副将笑:“瞧见了没有?我当初就说她比裴清都狠。”
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自认为换做任何人来都会动摇,但偏偏元韫浓是个狠心的人。
“好玩吗?”元韫浓问。
众人的视线又落回了她身上。
“你想玩?”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本宫奉陪到底。”
话音刚落,那颜律就见元彻回抬手。
他瞳孔一缩,立即吼道:“护!”
盾牌应声立起,与此同时的是万箭齐发的箭矢。
雪尘卷过嶙峋的山脊,发出凄厉的呜咽。
遂城之前一片狼藉,城门前到处都是断裂的刀枪、碎裂的甲胄、冻僵的战马尸体。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冰雪的凛冽气息,沉甸甸的。
北凉久攻不下,见死伤太多,不得不暂时退兵。
大裴即使是好不容易守下了遂城,但状况也不容乐观。
再这么耗下去,只有两败俱伤了。
何况那颜律狠辣果决,斩草除根,一旦抓住俘虏,后果相当惨烈。
此番战罢,北凉又将裴军首级垒成“京观”,积尸封土,竖木牌书“降则生,抗则死”。
无论哪一国的人,凡是途经,见京观鸦群蔽日,皆不敢正视。
元韫浓只得下令,凡是被俘虏,自觉无生还希望者,尽早自尽,以免多受苦难。
元韫浓倚在虎皮榻上,捏着军报,指节泛着病态的青白。
她不得不再用寒食散来维持清醒,来缓解病痛。
尽管身边人反复劝,好说歹说,但是没人能劝得了元韫浓。
他们也无法反驳元韫浓,因为在元韫浓看来,亏空身体比起直接战败亡国好多了。
至少一个能保住性命。
元彻回为此跟元韫浓大吵一架,在这里的都是下属,只有他是元韫浓兄长。
但他也没说服元韫浓,元韫浓在病中,他更不忍再说。
元韫浓强撑着精神审阅军情。
从制定战略到安抚军心,从勘察地形到调配粮草,都要过问。
白日里,她要与将领们商讨作战方案。
夜半三更也要研究沙盘,推演各种可能的战况。
她并非帅才,也非将才,在战事上只能凭借一些小聪明。
案头的铜炉飘着艾草气息,霜降将汤药递到元韫浓手边,“殿下,药煎好了。”
元韫浓端起药碗,闭了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来,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住唇时,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洇开在素白的绸缎上。
“殿下!”霜降吓得魂飞魄散。
元韫浓顿了一下,随手将帕子丢入炭盆中,仿佛这只是寻常之事。
“殿下,北凉又在关外滋事,萧将军请您过目最新战报。”亲兵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霜降看着元韫浓都要掉眼泪了,“殿下这身子,怎经得起这般折腾?”
“做什么呢?”元韫浓无奈道,“那么多大事也没见你哭,我生个病而已,你就要哭了。”
霜降听了这话,更是险些没憋住。
她和小满一个是惠贞长公主挑的,一个是元彻回挑的,都是自小陪在元韫浓身边的人。
元韫浓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案头的油灯爆了个灯花,光影摇曳间,她看见了什么。
元韫浓的眸光突然间闪烁了一下,在灯火的摇曳之下,她瞥见案上裴令仪的护心镜上极快地闪过了一道幽幽的红光。
她拣起护心镜,护心镜金丝所刻的那个“浓”字一捺上,镶嵌了一颗极其细小的类似于红宝石一样的东西。
因为这样的小把戏裴令仪耍过太多次,以至于都成为了象征。
她尝试着将护心镜贴近烛火边,那点红色果然融化了。
心跳得飞快,元韫浓用发簪拨弄开红蜡,只从里边翻出来两根缠绕在一起的发丝。
她怔了怔,头发?
她本以为会是什么字条的。
缠绕着的头发,是什么意思?这是裴令仪所留下的吗?
元韫浓能觉察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原本将熄未熄的希冀又重新复燃了起来。
这就意味着裴令仪真的没有死。
这两根缠绕的头发,或许就是裴令仪从那个香囊里取出来的。
他们曾经结发。
这还意味着什么?难道只是一个保平安的讯号吗?
元韫浓思考着,看向舆图。
舆图上玉涵关的位置,后边有个峡谷,上边两道深深的痕迹像是被刀锋用力劈砍来的,却紧紧缠绕交错。
北凉大军每回要兵临遂城城下,都需要经过此地。
是这个意思吗?是在暗示什么吗?
元韫浓凝视那两根发丝,倘若裴令仪真的还活着,借用护心镜传递消息,生怕被北凉人捡走,所以记号做得如此晦涩不明。
她提笔,蘸墨,再落笔,在那片缠绕的嶙峋沟壑之上标注出来。
霜降没懂元韫浓在做什么,只是看她提起了白玉圆月项链。
白玉坠子在灯下闪过一道凄冷的寒芒,依稀也还能看出曾经拼凑的细纹。
“我要赌一把。”元韫浓轻声道。
小满低声问:“殿下有何指示吗?我们如今兵少……”
“兵行诡道,以少胜多。”元韫浓说道。
她望向外头,依然风雪簌簌,“今年的冬天太长了,但冬日再旷日持久,春天也会来到。等到春来,就不是北凉优势的时候了。”
“若他真的埋骨玉涵关。”元韫浓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就当是我赌错了吧。”
她要赌的就是裴令仪还活着的可能,只要裴令仪还活着,这一局,十有八九就能赢。
在元韫浓的部署下,北凉和大裴的军队就在那两道纠缠的沟壑之处会战。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狠狠扎在脸上。
冰封的河面在惨淡的光下,泛着死寂的青灰色。
那颜律看到在面前的只是元彻回和数千人马,险些笑出声:“你们的皇后殿下呢?你们的大军呢?就送这么点人来送死?”
没有人回答他。
他也不在意,继续问:“元彻回,你妹妹让你来做前锋,总不是放弃你们这些人了吧?以数千人就想抗衡我们十几万人?”
“谁管你?爱打不打。”元彻回懒得废话。
“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那颜律冷笑一声,做了个手势。
他身后的兵马纵马追上。
元彻回他们掉头就往遂城方向跑。
那颜律本以为擒住元彻回不算难事,毕竟兵力悬殊至此。
但是雪色茫茫之中,却冲出了另一队人马,人数不多,至多也就千人,但这猝不及防的突袭立即在狭窄的关隘吸引了北凉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