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酒楼掌勺,月钱十五两……”
“射箭教习,月钱二十两……”
“戏班台柱子,分红另算……”
几个半大孩子蹲在墙角,用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划拉着这些数字。
“十五两啊……”十二岁的栓子咽了咽口水。“俺爹当小队长,一个月才七两。”
旁边的大孩子嗤笑一声。
“七两?算上工龄分级补贴了吧!俺们家二叔就是分队长,算上工龄分级补贴也才每月十两的月钱!”
不远处,几个妇人围坐在井台边洗衣裳,眼睛却不住地往特训营方向瞟。
“听说老赵家闺女选上戏班了?”圆脸妇人拧着衣裳,水花溅得老高。
“可不是!”瘦长脸的妇人酸溜溜地撇嘴。“前几日还跟咱们一样补衣裳呢,今儿就穿上了新发的练功服——那料子,啧啧,跟官家小姐似的。”
“要我说啊。”第三个妇人压低声音。“就算选上也未必能成。听说训练营里规矩大着呢,教坊司的严嬷嬷手里那藤条,打人不见伤,可疼得三天睡不着觉!”
圆脸妇人忽然红了眼眶。
“要是俺家男人能选上……”她没说完,但众人都懂。
十五两银子,在京城足够租个小院安家了。
特训营的木栅栏外,永远蹲着几个身影。
栓子娘每天晌午都来,怀里揣着块烤得焦香的馍。
她儿子在厨艺班,听说胡御厨凶得很,稍有不慎就罚人切一筐萝卜丝。
“娘,你别来了。”栓子第十次这么说,却还是接过馍,三两口吞下去。“同窗看见要笑话的。”
“笑啥?”栓子娘瞪眼。“我儿将来是要当大厨的!”
她粗糙的手突然摸上栓子长了茧的指节。“儿啊,好好学。学成了,咱家就能搬出窝棚……你哥也好说亲。”
栅栏另一侧,李家大郎正给弟弟送棉鞋。
他弟弟李十二被选进了射箭班,如今穿着崭新的短打,腰间还系着红绸带。
“哥,这鞋……”李十二摸着厚实的鞋底,喉咙发紧。
家里就这一双好鞋,平日上工都舍不得穿。
“穿着!”李大郎硬塞给他。“听说长乐街的地面都是青石板,冻脚。”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爹临走时说,咱家就指望你了……”
一阵风吹过,兄弟俩同时别开脸。
厨艺班的土灶前,胡御厨的吼声震得房梁落灰。
“火候!火候!蒸屉上差一刻钟就是砸招牌!”老头子的八字须气得翘起,“王栓子!你的‘金玉满堂’蒸过头了!”
栓子盯着蒸笼里发黄的南瓜糕,眼前突然闪过娘亲期盼的眼神。
他“扑通”跪下。
“求师傅再给次机会!”
胡御厨的藤条悬在半空,终究没落下来。
“……去把《膳房三要》抄三遍。”
射箭班的校场上,李十二正在练“三星连珠”。
红绸带系在百步外的柳枝上,要三箭齐发同时射断。“手腕沉了!”这位教头是从五城兵马司驻军抽调而来,寻常训斥军中兵将习惯了,即便对待这一群菜鸟也不会放松一点要求。
一棍子就敲在他肘关节。
“边关的风比这大多了,当年怎么射的?”
李十二咬紧牙关。
他想起西疆的烽火台,想起父亲中箭落马时溅在雪地上的血。
弓弦“嗡”地一震,三支箭撕裂空气——
“嗖!嗖!嗖!”
红绸带断成四截飘落。
教头难得点头。
“明日起,你带新组。”
下学时,他看见哥哥蹲在栅栏外啃冷馍。
李大郎慌慌张张藏起馍,却露出冻裂的手掌。
“哥……”李十二突然解下腰间红绸带。“这个给你。”
李大郎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
“胡闹!这是……这是体面人的东西!”
戏班的练功房里,严嬷嬷的藤条“啪”地抽在青石板上。
“赵小满!你的云手软得像面条!”
十五岁的小满疼得眼泪打转,却不敢擦。
她想起生产队里小姐妹的闲话。
“听说长乐街的姑娘都配官家子弟……”
“啊!”
藤条突然抽在她小腿上。
严嬷嬷冷笑。
“走神?再来二十遍!”
傍晚下学时,小满一瘸一拐地出门,却看见栅栏外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当初说她“痴心妄想”的周婶,正捧着碗红糖水等她。
“喝了吧。”周婶别别扭扭地塞过碗。
夜深人静时,特训营的屋檐下总有人偷偷加练。
厨艺班的栓子在月光下切萝卜丝,每一根都力求能穿针;射箭班的李十二绑着沙袋练站桩;戏班的小满对着水缸练眼波流转……
栅栏外,也有他们的亲戚朋友们蹲守着,即便看不见里头那学子们努力的身影,也盯着那摇曳的灯火久久不愿离去。
结业典礼这天,生产队大队长猴子在高台致辞。
“弟兄们!姐妹们!今儿个站在这儿的,都是咱饺子坡三十万人里扒拉出来的尖子!”
“你们当中——有抡了半辈子锄头,今儿改拿菜刀的!有从前只会挖沟垒墙,如今要去教公子哥儿射箭的!还有那些个在窝棚里补衣裳的丫头,今儿穿上戏服,要登台当角儿的!”
“可你们都给我记着——”
“去了长乐街——”
“你们端的是金饭碗,可脚底板沾的永远是饺子坡的土!你们穿的是绫罗绸缎,可心窝里揣的还得是生产队的令箭!”
“任大人能给你们金饭碗,就能把碗砸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