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儿蹲在干裂的田埂上,手里攥着一把枯黄的麦秆。
风一吹,麦秆就碎了,簌簌地从他指缝间漏下去,像极了他们村子最后的希望。
“三儿,别看了,走吧。”同村的李老汉佝偻着背,声音沙哑,“这地……活不了人了。”
陈三儿没吭声,只是盯着田里那几株蔫巴巴的麦苗——它们本该长到齐腰高,结出沉甸甸的穗子,可现在,连根都枯了。
去年冬天就没下雪,开春后更是滴雨未落。
井水干了,河床裂了,田里的土硬得像石头。
官府的人来收粮时,村里人跪了一地,求他们宽限些日子,可那领头的税吏只是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最前面的老村长。
“交不上粮?那就拿人抵!”
陈三儿的妹妹被带走了,说是抵税。
他爹追出去三里地,最后被衙役一棍子敲在头上,抬回来时已经没气了。
那天晚上,村里人聚在祠堂,沉默了很久。
“听说……京城那边有活路。”终于有人低声开口。
“京城?那得走多远?”
“总比在这儿等死强。”
第二天,村里能走的人,都走了。
陈三儿跟着逃荒的人群走了半个月。
路上,他们啃树皮,挖草根,偶尔遇到好心人施舍一碗稀粥,几十个人分着喝,连碗底都要舔干净。
有人撑不住,倒在路边,再也没起来。
陈三儿又累又饿,他想爹、想娘、想妹妹,他很担心被官府带走的妹妹,但他不敢想,因为他清楚想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他难受罢了。
妹妹被官府带走了,多是卖到富人家当丫鬟吧?这年头,当丫鬟还有一口饱饭吃,兴许妹妹现在过得比他好多了。
也就只有这样想,他才能好受些。
“京城……真的能活命吗?”夜里,陈三儿蜷缩在破庙角落,小声问李老汉。
李老汉咳嗽两声,哑着嗓子道:“听说那边有官府施粥,还给安置。”
“可咱们离京城还有四百多里……”
“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二天,人群里突然传开一个新消息——
“不去京城了!去鹿角城!”
“鹿角城?那是什么地方?”
“听说那边有个‘生产队’,干活就给饭吃!”
陈三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生产队?那是什么?可“干活就给饭吃”这句话,他听懂了。
又走了七八天,陈三儿的草鞋早就磨烂了,脚底全是血泡。
可当他远远望见鹿角城外的景象时,还是愣住了。
黑压压的军队,沿着官道排开,火把连成一片,照得夜空发亮。
“这……这是要打仗?”同行的流民吓得直哆嗦。
陈三儿心里也发慌。他们一路逃荒,最怕遇到兵。
兵比匪还狠,匪抢钱,兵抢命。
可奇怪的是,那些士兵并没有驱赶流民,反而在官道上设了关卡,有人进进出出。
“走,过去看看。”李老汉拉了他一把。
陈三儿咽了口唾沫,跟着人群慢慢往前挪。
关卡前,卫兵拄着长矛站着,盔甲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前面的人一个个走过去,卫兵只是扫一眼,就摆摆手放行。
轮到陈三儿时,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低着头不敢看那卫兵。
“磨蹭什么?进去!”卫兵不耐烦地喝了一声。
陈三儿一愣,抬头:“不、不检查?”
卫兵嗤笑一声:“怎么,不查你还不乐意了?”
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快走快走,别挡道!”
陈三儿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映照下,那些士兵的身影像铁铸的一样,沉默而冷硬。
可他们……竟然就这么放人进去了?
“军爷,真不检查?”前面有个胆大的流民忍不住问。
卫兵斜了他一眼:“怎么,你想被查?”
“不是……就是奇怪,设了关卡却不查人……”
“废话真多!”卫兵不耐烦地挥手,“爱进不进!”
那流民缩了缩脖子,赶紧溜了进去。
陈三儿心里也犯嘀咕。
这一路逃荒,哪次进城不是被搜得底朝天?生怕流民带病带灾,偷鸡摸狗。
一些城镇甚至城门紧闭,卫兵直接拒绝任何人入内。
可这里……竟然连问都不问?
他回头望了一眼关卡外的夜色,隐约觉得,那些士兵的眼神……不像是在防外人。
倒像是在防里面的人出去。
难不成……
这里头是什么龙潭虎穴?才会怕人逃走?
陈三儿跟着人群往里走,脚下是夯实的土路,比外头的荒野好走多了。
路边每隔一段就站着戴黄帽子的人,此时已经入夜,他们手里举着火把,时不时喊一声:“新来的往这边走!先去登记!”
“登记?”陈三儿心里犯嘀咕。他这辈子除了交税时按过手印,就没跟官府打过交道。
前面的人越走越慢,最后竟排起了长队。
陈三儿踮脚往前看,只见一座新搭的大帐篷支在空地上,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照得里头人影晃动。
“咋这么多人?”旁边一个瘦高个嘟囔道。
“听说要先查身子。”前头的老汉回头解释。“怕咱们带病进去。”
陈三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这一路风餐露宿,前日又淋了雨,他脑袋有些发沉,身上也一阵阵发冷。
但他不敢声张,只是低着头,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
终于轮到他时,一个戴黄帽子的年轻人冲他招手。
“过来,伸手。”
帐篷里摆着长桌,后面坐着一排穿灰布衫的少年人,个个面前摆着脉枕。
陈三儿这才明白——这是要诊脉?
“坐。”一个圆脸少年指了指面前的凳子。
陈三儿战战兢兢坐下,把手腕搁在脉枕上。
那少年三根手指往他腕子上一搭,眉头就皱了起来。
看着这位年轻的“大夫”眉头一皱,陈三儿的心便跟着提了起来。
“张嘴。”
他刚张开嘴,少年就往他舌头上压了根竹片,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发热。”少年转头对旁边的人说。“送隔离区。”
陈三儿浑身一僵。
隔离区?那是什么地方?
他刚才分明看见,那些被说“发热”的人,都被黄帽子带着往一侧去了,再也没回来。
“我、我没病!”他慌忙站起来,声音发颤。“我就是赶路累了,歇歇就好!”
圆脸少年看了他一眼。“没说你病,就是让你去歇着。”
见他被吓得走不动道,两个黄帽子已经走过来,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
“走吧,别耽误后面的人。”
陈三儿腿脚发软,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登记处,那里的人依旧排着长队,没人多看他一眼。
隔离区在登记处的另一侧,是一排新搭的帐篷,周围拉着麻绳,挂着红布条。
黄帽子把他带到其中一顶帐篷前,掀开帘子
“进去吧,里头有床铺,先歇着。”
陈三儿站在门口不敢动。
“愣着干啥?”黄帽子推了他一把。“进去啊!”
他踉跄着跌进帐篷,帘子随即在身后落下。
帐篷里点着油灯,光线昏暗。靠墙摆着几张简易木床,上面铺着草席和被褥。
已经有几个人躺在那里,见他进来,纷纷抬头看过来。
“新来的?”靠门的一个瘦削男人问道。
陈三儿点点头,喉咙发紧。
“这、这是哪儿?”
“隔离区。”男人咳嗽两声。“发热的都送这儿。”
陈三儿的心沉了下去。
为什么要单独把发热的人关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一张空床前坐下,手指死死攥着床沿。
“你……也是发热?”他小声问那男人。
“嗯。”男人点头。“昨儿送来的。”
“那……他们打算怎么处置咱们?”
男人愣了一下:“处置?”
“就是……”陈三儿咽了口唾沫。“为什么要把咱们关起来?”
男人突然压低声音。
“你不知道?这儿闹瘟疫呢。”
陈三儿浑身一颤。
瘟疫!
他小时候听老人说过,闹瘟疫的地方,官府都是把病人赶到一处,要么丢进深山,要么……
“别瞎想。”男人看出他的恐惧。“这儿不一样。听说明儿个四小姐会来给咱们看病。”
“四小姐?”
“就是生产队管事的。”男人神秘兮兮地道。“据说医术高明,连老大夫都佩服。”
正说着,帘子一掀,一个戴黄帽子的年轻人端着木盘走进来,上面摆着几碗热气腾腾的粥。
“吃饭了。”
陈三儿接过碗,低头一看——粥里飘着肉末和菜叶,香气扑鼻。
陈三儿见到肉粥,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别说是肉了,就算是粥他都好久没碰到过了,上一次喝粥还是路过一处城镇,那里的官府在城外设的施粥点,就那小半碗粥稀的都看不见几颗米。
他捧着碗,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如果真要处置他们,何必浪费这碗肉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