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飞陇山去 作品

77.急急急急急急急急

    这是奉德十六年的旧事了。


    起因似乎是谁谁谁摔了一只杯子,如今已不可究;


    最后的结果总之是七皇子允王好奇瓷器的来处,携其师沈厌卿去了一次距京城最近的官窑。


    清明刚过,正是好时节,粉蝶弄晴,烟柳照水。


    玉汝是座小城,名字怪,城中景致也别致。


    自城门走到中心的官窑,没有人家不在门前摆上几个瓷碗陶碟的。


    也不叫卖,只放着,不怕丢;


    要是有人想要,叩门问价就是,个个都是手制的孤品。


    都说是举城制瓷,家家户户皆会,名声遥遥传出千万里;


    连江南的富商,京城的高门也特意北上来挑。


    人一多,就要吃喝住宿;周围青山绿水又美,渐渐成了许多人向往的游玩之处——买不买瓷倒在其次了,首要的是看个新鲜。


    龙似的,几丈长的依山而建的火窑,除了这里哪还能见到呢!


    允王着常服出行,拟作一个杨姓,只说是京城忠瑞侯府的远亲,来挑礼物送杨小侯爷。


    这是明面上说的,可实际上当地长官都早提前知会过了,宫里也清楚,架势弄的很大;


    即使当时京城主战派反战派正为北边的事闹的天翻地覆,都剑指杨家剑指允王,也没人敢在允王出游时动一点儿歪心思。


    夺嫡可是高端的棋局,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谁会用这样无聊的手段?


    倒是叫沈侍读舒服了,替贵妃送过一封信,就轻轻松松陪自己主子出来郊游。


    允王逛过一十七家大瓷行,都觉得没什么出彩;


    这也并不奇怪——最好的都挑到宫里,次一等的送到京城,再次的才留在这儿呢!


    七皇子素来得先帝宠爱,母妃位分高,外祖家又是开国功臣,自小见的都是最上上品,一点儿带瑕疵的也没入过眼。


    年纪小,可一双眼睛养的雪亮,什么金贵东西只要扫过一眼就知是真是假。


    宫中用的是定制的款儿,瓷行中摆的是寻常的花儿,怎可一概而论?


    这样的俗套玩意儿,真带回去,连杨小侯爷也是不愿收的。


    因此“备礼”这一项任务,不过由沈侍读随意挑选几件大的,仔细包上也就是了。


    允王姜孚的主要行程,还是溜溜哒哒游山玩水,听听制瓷的工艺,见见世面。


    沈侍读与商家议价时,允王的注意力却不在大人之间,而是悄悄看着柜台后面的小院儿。


    沈厌卿察觉到,便转过身来: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他牵起姜孚的手,专心对主子说话,示意掌柜的稍后再聊。


    姜孚仰起头,眼睛亮亮的看他一眼,抬手往后一指:


    “那些碎瓷片,和这也是一样的款么?”


    指的是侍读挑中的那一件花樽,蝠桃纹,花样很满,放在凡物里已经算是精致得体了。


    沈厌卿点头,微笑道:


    “不错,公子观察很是细致。”


    姜孚又问:


    “那,碎瓷又值多少银子呢?”


    掌柜的连忙接过话来:


    “小公子,这些可是不卖的。一是我家向来良心待客,有瑕疵的尚且不能出手,何况是这些废品;”


    “二来是怕有人拿去粘接,以此充好,坏了我店里的名声;”


    “三来……”


    “是怕人琢磨,学去花纹的工艺,对么?”


    沈厌卿拉着自己的主子,扭身看他。


    话语虽尖锐不留情了些,可因为他语气温和,长相又俊,竟不显得有恶意。


    掌柜的擦了下汗:


    “是,是。”


    这客人挑的东西贵,他只小心应答着,也不顾多余的细节。


    姜孚听了这些,就不再问,颔首示意老师付钱,由商家的车送到京城——这是玉汝城中商户渐渐摸出的规矩:


    既稳妥安全,又能让来客自在去逛,不必扛着许多累赘。


    姜孚离了瓷行,就拉着老师往窑山上去。


    城外小路平坦干燥,没有一点儿尘土或是石子,都是公家小心治理过的。


    路边茸茸新草,正是最嫩最绿的时候,一见就叫人心生喜意。


    愈近青山,愈能见着隆隆向上的烟;


    渐渐还能听见流水声,也许是绕山而过的溪流。


    小皇子若有所思许久,终于开口相问:


    “我看到,那几堆碎片,似乎有过百只花樽的样子。”


    “原来烧制一只好的,竟要费去那么多么?”


    沈厌卿低下身,替他别了一别耳边的发丝:


    “若是寻常工艺,自然是不会有这些损耗;”


    “但这一家用釉用彩都有特别的技巧,纹样又特殊;”


    “——公子见着的那些图样,有几种颜色,便要烧制几次。”


    “次次累积下来,损耗自然不得不多。”


    “再者,掌柜的又是个求全的。”


    “倘若有瑕疵,折价卖出去了,倒是伤名声,他岂会愿意呢?”


    小皇子微微睁圆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为了这个,就要将其他的都砸碎了?”


    侍读定下的那一只是孤品,虽然允王见到了堆成山的同款式的碎片,可店里店外完整的也确实只能找到那一只。


    沈厌卿似有所动,不忍见学生这副样子,便摸摸他的脸:


    “行情如此,公子不必为此心伤……”


    姜孚却有些陷住了。


    “那,宫中的那些……”


    父皇摔的那一只呢?母妃叫人弃了的那一摞呢?梅春姑姑不小心碰坏了的那一盏呢?


    都是小心从泥里捏出来的,火里淬出来的,行了百里路送到那的。


    天家只要最好的,也不许一样的落进别人手中。


    故而送进京城,送进宫墙的,个个都是出类拔萃,分毫无瑕的臻品。


    又有谁接过盖碗时,会细想托着这一盏茶的泥水骨头;


    是胜过了千个,赢过了万个,背后踩着数不清的轻薄片儿,才坐到了这儿来的呢?


    彼时彼刻,那些瓶儿碗儿的在姜孚眼里,不像是器件儿了,倒像是人。


    像他和皇兄们,像他的老师,像陪他长大的姑姑们,像他的母亲。


    都精致,都体面,都是胜者,都风风光光;


    穿着绸的,戴着金的,佩着翠的;


    不知考过了多少次,出类拔萃了多少次,才得了宫中脚下的半寸地方。


    可是到头来,都是备着人选的物件儿。


    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只要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就能轻易断下他们的生死。


    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谁也不向上看,只互相盯着,恨不得将与自己竞争的都撕烂了,嚼碎了,才能留自己当那个唯一的选择。


    可是,可是,他记得……


    “‘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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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道本该能容纳一切的。”


    不该有如此狠毒的筛选,也不该把活生生的人当成死物,只一味雕琢挑剔。


    小皇子才十一岁,低着眼睛,却说出这样的话。


    沈厌卿也并不讶异,只是牵紧了他的手,蹲下来,认真与他平视。


    “这是殿下的‘道’吗?”


    他靠的很近,近到不需要再在称呼上加以伪饰,微浅的瞳仁中都映着姜孚的倒影。


    姜孚静静看着,想问老师的意见,却又已从那双柔和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


    未来的圣人,奉德十六年的七皇子,在玉汝城的窑山前,在清澈的水边,在新草间握紧了未来帝师的手;


    认真点了点头。


    ……


    姜孚一睁开眼,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天未亮,帝师却已起了,站在床边整理衣裳,任宫人给他挂上朝珠。


    深绯红色的朝服,是二品才能穿的服制;


    此时却服服帖帖穿在这位官衔只有地方七品参军的沈帝师身上,不显一点儿突兀。


    姜孚怔了又怔,揉揉眼睛,匆匆坐起身要下榻。


    如今是崇礼几年了?


    他自己的年号,他却记不清了。


    这身衣服是新的,早备好的,一直挂着。


    他令人缝制时心中是有过无限期望,可未曾想到真有见到帝师再穿正红的这一天。


    帝师穿得端庄,动作幅度也小了许多,一听见声响,就缓缓转过头来;


    左耳垂上那颗赤红的珠子竟一点不摆动,安安稳稳随着平移过来。


    “陛下醒了?还不到时辰,不必急。”


    这个时间,所谓“时辰”指的八成便是早朝了。


    “您要和我同去?!”


    一向沉稳的小皇帝,此时语气中尽是惊喜,唯独有些担心帝师苍白的脸色;


    至于帝师本来被藏着却突然要现身,本来还未官复原职却陡然换了朝服——这些琐事,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配饰都挂好了,帝师便整个人转向他,补子上的锦鸡煞是夺目。


    虽然整个人身上已回归了权臣的气质,在皇帝面前仍是低眉顺眼的做派;


    要行礼,姜孚却先携住他的手。


    “……能再见老师如此,我的心愿算是又了了一桩了。”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还是问起反常的因由:


    “二十二报了什么?事态竟有如此迫切?”


    他知道老师睡得不安稳,先听见了暗卫回来的声音,招人问过了也是正常。


    沈厌卿却摇头:


    “杨家一切顺利。”


    “但,另有一条急报,来自风采青。”


    “今日早朝或许会有人提起文州变动,牵开北境备战的关注,居心叵测。”


    “臣穿上这身衣服,也不过以防万一,闹起来还能出去压压阵。”


    有些话,不能由圣人说;有些脸皮,也不能让圣人来撕破。


    “倘若一切正常,臣就当在幕后听一场热闹;”


    “若是真有人谏议向文州用兵……”


    沈厌卿不自觉眯起眼睛。


    姜孚仰起头,微笑望着自己的老师。


    这学生长了六岁,见了许多事,眼睛的崇敬却一点也没有少,猜疑一点也没有多。


    就如他的名,他的字。


    只要是相信过的,就决不会有一点相疑。


    “一切交给老师,朕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