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阳明 作品
71. 既见君子
祝余抱剑站在树下,静等着白风的到来。日头高照,此处地势开阔,她靠在树干上,眼前是潺潺流动的河水,河岸边长了些不知名的小花,祝余正盯着其中一朵。
不多时,她便敏锐察觉身后有人来,回过头去看,白风正朝这边走来,他今日换了身蓝衣,腰间佩剑,手里还提着一只斗笠,在他身后不远的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白风加快了脚步,踏进绿树的阴影里。
“等很久了吗?”
语气自然得仿佛这不是一场要挟,只是一次寻常的赴约。
祝余并未正眼瞧他,握着剑便朝马车走去。
白风也不在意,紧跟在她身后,到了马车前,祝余撑住车辕,轻轻一跃,并未理会白风要来扶她的手。
车帘轻轻落下,白风并未与她一同入马车,而是坐在外边,戴上了斗笠,做起了车夫。
祝余抱着剑,靠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林子里停下,祝余缓缓睁开眼,车帘被白风掀开,他弯腰进了车内,在车帘尚未落下的那一瞬,祝余看见外面来了个车夫,依旧是戴着斗笠,她眉心一跳,骤然想到了斗笠客。
她抬起眼,看着白风:“我娘在哪?”
白风在她对面坐下,闻言轻笑道:“你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
话音刚落,拒霜剑便架在了他颈侧。
他双手举起,看着祝余冷漠的脸,说:“等到了帝京,你自然就会知道。”言罢朝祝余抬了抬手,示意她将剑放下。
祝余盯着他,依旧不松手,白风叹了口气,正要出言胁迫,却冷不丁听见祝余发问:“我们从前见过?”
白风闻言,浑身一僵,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平静接话:“是,苍梧山上,还有东宫,都见过。”
“不,我是说,更早之前。”祝余将拒霜剑更加贴近他的脖颈。
白风顿了顿,对上她的视线,沉默着。
祝余见他不答话,将拒霜剑收回,剑身入鞘时,才听见白风道回答:“未曾见过。”
祝余不甚在意地拂了拂袖口道灰尘,又问他:“你想做什么?”
白风端坐在对面,给出了一样的回答:“等到了帝京,你自然就会知道。”
问不出个所以然,祝余侧过脸,索性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
她本就坐不了马车,此刻走在坑洼的泥路上,车身颠簸得让她眩晕作呕,再与白风多说一句,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一剑将人挑了。
马车一路向东,而后南下,期间在客栈过夜,祝余留意到他似乎与什么人在暗中联系,尝试跟踪过他,但均未有所获。
待行至京郊,已经快要入秋。
祝余被安置在京郊的一处别庄,这日白风有事离开,她寻了个机会试探那斗笠车夫,奈何剑都架在脖子上了,对方依旧无动于衷,祝余留在别庄,待了两日,白风才回来,带着一身伤。
她推开房门时,白风刚上好药,虚弱地靠在椅子里。祝余提剑进门,又问了他一次:“我娘在哪?”
白风面色苍白,闻言轻笑一声,看着她说:“再陪我待五日,我便带你去寻她。”他看着祝余冷硬的面孔,又出言安抚了一句:“她说她很想你。”
祝余倏地低头看着白风:“她说……她很想我?”她用一种很莫名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白风点点头,紧接着祝余忽然笑了,这是这段时日白风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他眸光闪了闪,正要说什么,祝余却骤然上前贴近他。
白风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少许,他咽了咽喉咙:“你……”
下一刻,祝余手中的短刀便扎进了他的肩头,鲜血奔涌而出,白风疼得双手紧握,颈侧青筋凸起,咬着牙质问祝余:“你就不怕她出什么事吗?”
祝余闻言,冷笑一声,伸手掐住白风的下颌,另一只手继续用力,将短刀又没入少许,她盯着白风因为疼痛而狼狈不堪的脸,停留片刻,而后将短刀抽出,白风倏地松了一口气,祝余低着头,扫过他额头的细汗,回想起她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谢清如不会说想她,只会叫她滚得远远的。
她丢了短刀,伸手将一旁白风一直带着的佩剑拿起,端详几眼,注视着白风,嗤笑一声:“原来是你。”
那个澄心口中赠剑的小孩。当时他应是易容过,身量也比如今瘦小许多,看着像个十几岁的孩子,祝余将手中的佩剑贴在白风脸上,问他:“我帮过你,如今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吗?”
在宵衣卫的斗场外,她曾经替他赶跑过欺负他的其他宵衣卫。
说完,她松开手,白风便瘫坐在椅子里,剧烈地喘着气,盯着她,双眼猩红,自嘲笑笑:“可你根本不记得。”不记得演武场外的他,也不记得拼死给十三月打掩护的他,更不记得是他将此剑赠予她,还将它随意转增给了宋青来。
明明自己受了重伤,却一路南下,去救被围困的萧持钧,在浮玉山的断崖,为了护着萧持钧,宁愿自己也坠下山崖。
白风急剧地呼吸着,凭什么呢?
祝余盯着他看了两瞬,转身就走,白风蓦地站起身:“祝余。”他嘶哑着嗓音:“你疯了。”祝余毫不停留,一脚踢开房门,将拒霜剑抽出,提着剑就往院门走。背后响起白风暴怒的声音:“拦住她——”
下一瞬,院子里凭空落下一群江湖打扮的人,为首的正是那老实车夫。
不,此刻应该称作斗笠客。
祝余紧握拒霜剑,并未与之硬碰硬,对方人多,她一边抵挡着袭来的攻势,一边朝院门靠近,矮身躲过斗笠客的刀锋,她忽然腾空而起,脚尖落在斗笠客的宽刀上,借力一跃,踏过院中的树梢,落在了房顶上。
她回身便要朝后方跳下去,白风提着剑,飞身上前,停在离她不远处。
“祝余,跟我回去。”他身上的伤口崩裂,洇透了身上单薄的衣料,这是前两日回宵衣卫,兄长留下的罚鞭伤。
祝余并未停留,干脆地一跃而下,朝后方的山林逃去。
身后的追兵紧跟不放,祝余迅速地在山中腾挪,穿过密密的山林,她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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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山道上,回身望去,下方的斗笠客正逐渐朝她迫近。
祝余沿着山道往上爬,白风这伙人的行径见不得光,京郊常有达官贵人出没,只要能遇上人,她便有一线生机。
山风倒灌下来,刮在耳边呼呼作响,祝余控制着呼吸,不断加快速度,背后被冷汗洇湿,汗珠顺着脊背滑落,冰冷刺骨。
到达半山腰时,忽然有钟声传来,祝余惊喜抬头,远远望见了山上的寺庙,她并未停留,埋头继续往上走。
身后的斗笠客与其他追兵还在穷追不舍,见祝余始终不停下,斗笠客顿住了脚步,朝身后做了个手势,而后便有不断的羽箭朝祝余飞去。
好在距离尚远,祝余回身将力竭的羽箭击落,一面不断地朝寺庙靠近。
已经能隐约看见寺庙门头上的名字,祝余心下一松。
就在这时,两边的山林里忽然涌出来一群黑衣人,持刀将祝余围住,气质太过特殊,叫祝余一眼便认出,这是宵衣卫。
屋漏偏逢连夜雨,祝余抽出拒霜剑,与宵衣卫缠斗在一起,身后的斗笠客等人还在不断逼近,她自宵衣卫的包围中飞出,落在上方的石阶上,朝寺庙跑去。
斗笠客与宵衣卫正面撞上,祝余回身看去,两伙人却奇异地停下了动作,祝余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着像是在协商,看模样,斗笠客对宵衣卫颇为恭敬。
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后宵衣卫便就此离去。
祝余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有些力竭地抬头去看寺庙的名字,目光落在上方的匾额上,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镶金的匾额中,三个端方的大字赫然其上:丰庆寺。
山风从寺庙里吹来,拂过祝余淌着汗的面颊,叫她汗毛直立,她缓缓回过头,不远处的山道阶梯上,斗笠客带着人凶神恶煞地朝她迫近,在这极度的惊惧中,斗笠客的动作便无限放慢,与前世的记忆重合在一起。
也是在丰庆寺的门口,身后是气势汹汹的追兵,祝余孤身一人持剑立在门前。
又是一阵钟声,沉重悠长,灌入祝余的耳间,恍若隔世的回响。
“施主。”
耳边一声轻唤,祝余回过身,眼前站着一位低眉垂眼的僧人,仿佛被什么惊醒,祝余重新握紧拒霜剑,提起裙角,迈入了丰庆寺的大门。
心一下又一下急促地跳动着,祝余拎起裙角,朝丰庆寺的连廊奔去。
斗笠客带着人粗鲁地闯进了丰庆寺,正与丰庆寺的护院争执着。
丰庆寺在山顶,山风越来越大,跑动之间,祝余的衣袖翻飞,被风吹着往后撇,裙角顺着风被卷起,她漫无目的地奔跑在丰庆寺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连廊上,寺庙里清幽宁静,院中有树叶飘落,在风中盘旋,落在连廊道转角处,被祝余一脚踏过。
下一瞬,转角处出现另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祝余与他撞了个满怀。
她被撞得眼冒金星,抬起眼,望进萧持钧犹带痛色的眼底。
流连的风穿行在连廊之中,拂过院中一树黄叶,哗啦啦落了满地,帝京城的秋日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