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此和尚差点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八个魔头?
虎、狐、蜻蜓、蛇、牛、猪、猿、夜叉.镜中映照出来的景象,简直像是进了什么珍禽异兽园。
再仔细一看,镜面上澄澈无比,竟然没有一丝煞气的灰黑。
若是按照佛门的说法,这便是一颗不染尘垢的琉璃心。
八个魔头加身,还能心智澄澈如琉璃?
这是什么怪胎!
契此和尚一百多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此等异象。
等他再一看魁梧青年的骨龄和修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才十九岁?
还是脏腑大成?
“这不合理!”
契此和尚实在忍不住,举着镜子,牢牢跟在三人身后。
一会儿看看魁梧青年,一会儿看看手中的铜镜,眼珠子唰唰唰左右移动,都快转出来残影了。
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魔头既是武学的依托,又是武者本身的负面情绪所化。
相应地,所学武学越多,越容易被极端负面的情绪侵蚀,往往武者个人的心智便越混乱。
心智一乱,脑子里一团浆糊,别说习武,连正常生活都会出问题。
所以真正高明的武学,在黄庭境界前,都只会供养一个魔头。
至于炼化真气之后,那又是另一回事。
可眼前这个青年,首先十九岁的年纪,能突破脏腑,便可以称一声天才。
何况对方还不是只学了一门武学,而是八门武学,并且且这八门武学之间完全看不出什么联系。
从照骨镜中看,只有那夜叉、猪、猿是脏腑层次,那牛头鬼差了一些,像是还在炼化窍穴。
至于剩下的,一看就都是筋肉层次,进无可进的那种。
这么多魔头加身,没有发疯都是奇迹了,可对方不仅修炼到了脏腑境界,甚至连一点煞气侵蚀的迹象都没有。
这就好比随机从八户人家家里,各端一盘菜混成一锅乱炖,结果味道不仅不难吃,甚至还是国宴水平。
这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就是发生在眼前。
如果不是太乙真人的照骨镜出了问题,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眼前之人,是真正万中无一的绝世天才!
“而这样的天才,正该接受我的衣钵,维护正道,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
短暂的震惊之后,契此和尚的脸上只剩下狂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本都打算要离开天鼓寺了,谁知峰回路转,转眼就捡到了一块稀世璞玉。
“好好好,八个魔头加身,换成别人,根本不敢要你。”
“可和尚我,却正好有解决的办法!”
契此和尚眼底被笑意填满,心中已经开始计划,要如何来考验和试炼这个新徒弟。
世间并不缺少天才,但是却很少有强者怀有一颗慈悲之心。
契此和尚对于沙门之中堕落腐化的风气深恶痛绝,他对自己传人的期望,绝不仅仅是传承某一部或某几部武学那么简单。
正是因此,他至今才一直是孤身一人,只有德正这半个学生。
但这就是他修的佛法,就是他的本心。
如果费尽心思,只是让徒弟得到一身移山填海的本事,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那自己教出的,到底是在世的佛陀,还是披着袈裟的天魔?
不过就在他陷入沉思之时,耳中忽然传来争执。
年老的那个声音洋洋得意,年轻的几道声音怒气冲冲。
还有一道声音貌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您就是师父提起过的圆华长老吧?特意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吗?”
李存孝说着,眼神转动,瞥了眼中年僧人侧后方的年轻和尚。
就是这个法号叫做明烛的和尚,在三人进门后,上前来问东问西。
三人不知道对方身份,又因为没有觉察到恶意,不好粗暴将人赶走,便耽误了一小会儿。
没想到就是这一会儿功夫,那个圆华和尚便快速赶来,简直像是专程在等他们一样。
“什么长老,叫师叔就行。我和你们师父当年也是故交,何必那么生分?”
圆华脸上挂着油腻的笑容,一一打量着三人,尤其在张月鹭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看模样,这丫头就是张力士的女儿,这两个少年是以年长的这个为首。’
“哈哈哈哈,哪有什么要事。都是亲朋故旧,我只是想帮一帮你们罢了。”
“你们不是来报名参加盂兰盆会的吗?走这里可是走错了地方。”
“还是说,你们是来求药的?”
“师侄或许不知道,药王院的丹药,向来是万金难求。若无什么奇珍,很难求得一颗灵丹。” 圆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双眼锁定了李存孝胸前的褡裢。
“不如,让师叔替你掌掌眼?”
李存孝当即护着身后二人,往后退了几步。
“师叔的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些许小事,哪用得着您上心?”
“那倒是我唐突了。”
圆华脸上没有一丝尴尬,神色自若的将伸出的手收回。
他是堂堂天鼓寺罗汉堂的执事,当然不会干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之类的事情。
有失身份不说,更是会留人话柄。
可是李存孝拒绝的如此干脆,却反而让他肯定,对方身上确实有一些奇珍。
并且,还得是药王院众人看得上的奇珍。
否则,张力士没有道理绕开他,特意让几个徒弟过来。
而能够和自己一般,不惧圆觉报复的僧人,至少也要是药王院丹房的人,或者其下几个分院的主事僧。
‘好个张力士,离开州城几年,倒是养出几分脾气来了。’
‘回绝了我的好意,还想在寺中另找靠山?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圆华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既然不领会我的好意,那我倒要问问。”
“若是参加盂兰盆会报名,便该去对面的侧门,那里自然有圆觉执事负责。”
“若不是,你们并非本寺僧人,为何在此处鬼鬼祟祟?”
“这包里装的,又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毒粉兵刃?”
“你们是何居心?来此有何目的?!”
圆华声音不高,语气却越来越严厉。
张月鹭和叶乘霄闻言,又惊又怒,同时也不由得紧张回首,生怕对方立刻把那圆觉叫来。
李存孝看着这中年和尚义正言辞的模样,脸色逐渐阴沉。
威胁我?
‘区区小辈,威胁你又如何?’
‘求人办事的是你们,搞清楚自己的地位。’
圆华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人。
明烛已经带着几个罗汉堂的弟子散开,隐隐堵住了去路。
他有自信,不必大动干戈,只需维持眼下形势,对方便会承受不住压力,乖乖屈服。圆华当了十几年的执事,早过了好勇斗狠的年纪。
打打杀杀,除了一时痛快,只会留下一地鸡毛。
反倒是现在这般,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算事后有人问起,他也可以说自己什么都没做。
是呀,他做了什么呢?不过是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
东西是对方自己要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圆华心中已然宣告了自己的胜利,眼看李存孝还是没有动作,正准备再出言压迫一二。
但忽然之间,后背不知为何泛起一股寒意。
密密麻麻鸡皮疙瘩从皮下冒出来,他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回事?有人在窥视我?!
异常的情况立刻引起圆华的警觉,他双眼逡巡,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目标。
因为对方就那么明晃晃地站在寺院侧门前的空地上,身边人来人往,好似都看不见那人一般。
“我”
圆华骇然发现,自己的嘴巴好像被针缝住了一样,别说吐字,就连哼一声都办不到。
更恐怖的是,他体内的血气和真气都好像消失了,任凭心中怎么呼唤,都像是泥牛入海。
他就保持着这活尸一般的状态,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布衣的胖大和尚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后者先是看了眼三人中的某人,露出几分欣赏,然后转头看向圆华,眼神冰冷。
径直越过几人,轻飘飘扔下一句话。
“让他们留下,你跟我过来。”
呼!
好似有一面镜子被打破,圆华发出剧烈的喘息,眼神中满是惊恐。
然而他的身旁,李存孝三人,还有明烛与几个罗汉堂弟子,都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此人该不会是练功出了岔子,濒临入魔了吧?’
经历了慕容博的事情,李存孝对此类事情异常警惕,下意识又护着叶乘霄和张月鹭后退了几步。
“三位.三位师侄,你们先留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明烛,请你的几位师师弟师妹去喝杯茶,别愣着!”
圆华挤出笑脸,急匆匆地交代几句,便立刻转身奔入寺中。
李存孝见状,立刻就想带人开溜。
但明烛是个听话的,一个闪身上前,便要抓住前者的手臂。
李存孝的眼神立刻变得冰冷。
一个月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让他变成了一只随时保持警惕的猛虎。
下意识地,杀机便从体内迸射而出。
明烛心中一颤,手掌停在半空,但仍然忠实地执行了师父的命令,挡在了几人离开的路上。
“几位,请吧。”
“师兄”,叶乘霄和张月鹭一时都拿不定主意。
这里是天鼓寺,不是飞虎镖局。若是在此处动手,那便是无视宋州霸主的威严。
到时候,只怕圆觉就要第一个请缨,为宗门铲除不敬之徒。
“喝茶便不必了,我们就在这里等。”
李存孝看了眼身后,报名处还是人流如织,热闹非凡,暂时无人注意到这里。
这圆华,到底在搞什么鬼?
“前前辈,我来了,您在吗?”
圆华战战兢兢,走到照壁之后,腿脚都在打摆子。
“我问你,《杂阿含经》第九章,世尊如何教诲弟子?”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圆华不敢回头,面色发苦。
倒霉!
一听这话他心里就明白,自己肯定是遇到那种恪守教条的佛门老古董了。
但是嘴上却不敢不答:
“沙门释子自为受畜金银宝物者,不清净故。若自为己受畜金银宝物者,非沙门法、非释种子法。”
“记得就好。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契此闻言,神色更冷,熟练地从那打着补丁的布袋中拎出一把戒尺,照着圆华的光头就是一下——
啊啊啊啊!!!!!!
肝肠寸断般的痛苦从体内爆发,圆华的脑袋痛的几乎快要裂开。
甚至剧痛之下,大脑都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但却连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
可偏偏体内的真气和血气像是被锁住了一样,不能动弹分毫。
眼前似乎冒出了重重残影,耳边好似有无数蜜蜂嗡嗡叫。
这种恍惚的状态好像持续了很久,又好像只有短短的几息。
等圆华恢复清醒,契此和尚接下来的话瞬间让他的心跌入谷底。
“盂兰盆会上,世尊说过。众生之苦,多因不守戒律,放情纵欲。”
“百姓贫苦,衣食尚且不足,不能责怪他们追逐口腹之欲。”
“但你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芸芸众生,你是受戒的沙门,罗汉堂的执事!”
“嘴上念的阿弥陀佛,心中却想着金银快活!”
“甚至还威逼晚辈,公然索贿——佛门的脸面,都被你们这些败类丢尽了!”
“你要是我的门人,我早就废了你一身修为,让你去做倒夜香的杂事僧,好好熏陶熏陶!”
又是一戒尺抽下,剧痛之下,好似魂魄要升天了一般。
“前辈开恩啊!”
圆华恢复过来,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一个转身就要跪下。
但契此眉头一皱,又是一尺抽下,痛得后者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不许跪!”
“你是天鼓寺的执事,德正师侄的门人。我这人一向讲道理,不干越俎代庖的事。”
“怎么处置你,自然有德正发落。现在,说说你和那几个小辈是怎么回事。”
圆华闻言,顿时像是捡回一条命,嘴里利索地讲述了张力士上门的来龙去脉。
无论怎么说,让自家住持发落,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但让他害怕的也在于,堂堂天鼓寺的住持尊者,在这位前辈口中竟然也只是一个晚辈。
自己的修为,只怕要保不住了
“原来是请你办事的”,契此和尚听到圆觉的事迹,眉头皱得更深。
但禅林污秽,也不是一朝一夕,处理败类的事还要做一辈子,但目前最要紧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既然他们要报名参加盂兰会,那你就帮他们报名。”
“不过,他们的籍册,先不要报上去。”
“你直接拿着来德正的禅房找我。”
说完,契此和尚收了戒尺,双眼似乎穿过重重院墙,看到了门外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带人跑路的李存孝。
“天纵之才啊除了贫僧,还有何人能将其引入正途?”
话音未落,其人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一瞬间,圆华好似溺水得救的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等到缓过神来,心中只有庆幸。
‘这位前辈似乎对张力士的几个晚辈有些照顾之意’
‘幸好方才没有得罪太狠,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的修为,也还有挽救的余地!’
念及此处,圆华立刻大步赶出寺门,对着警惕的李存孝三人,露出了此生前所未有的真挚笑容:
“师侄,方才的一切,都是误会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