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
太乙真人的神情变换不休,时而狰狞,时而慈和,时而懊丧,时而激动。
内心激烈的挣扎牵扯着他的面庞,但好似失神的双眼却始终聚焦在李存孝的身上。
“张力士明明告诉我,他那一次是无功而返,可风轮如今却出现在他徒弟身上”
“他骗我不,他不敢,也骗不了我”
“难道是有人设计我李存孝是他们抛出来的诱饵!想要乱我的心境,想要在楼观道埋一颗钉子”
“不对!身兼八魔心地澄澈,如此天骄,怎么可能有人舍得拿出来当诱饵”
“难道真的是巧合,还是说”
一个最希望看到,但又最不敢相信的可能浮现在心中,太乙一时间心乱如麻。
看着手握龙雀刀柄,仍旧一无所知的李存孝,一个声音出现在心底:
“抓来拷问一番,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他的脸上刚浮现出几分狠厉,好像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糊涂!当年不就是这般我行我素逼死了儿子,如今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吗!”
快到触碰到魁梧青年的五指好似触电般收回,犹豫和彷徨挤满了面颊。
一百多年的人生里,太乙真人久违地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时屋中产妇的叫声越发痛苦,净月师太的呐喊也越发紧张。
层层迭迭的声音入耳,心中越发烦躁压抑,逼迫着他做出决断。
太乙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身影消失在原地。
此时,张力士正在赶来的路上。
“幸好平顶山离州城不算远,否则自己跑也来不及。”
在宽大袈裟的遮掩下,一双肉腿早已变作靛蓝皮肤、指甲青黑的模样。
虬结的筋肉收缩伸展,真气加持下,一步便能飞出十丈。
这速度,却是比一般骏马的速度要快。
按照张力士心中对那位前辈的了解,对方喜怒无常,做事全看心情。
他生怕弟子有什么地方不周到,喜事变作祸事。
因此弃了马匹,自己狂奔疾行。
如此,半个时辰不到,便能赶回城中。
“你这速度可赶不上妻子生产啊。”
什么已经生了
张力士先是一惊,随后大骇,转头一看,却是太乙真人不知何时骑马出现在自己身旁。
“前辈说我夫人已经在生产了她平安吗”
话语有些急切,放在平日说不定算得上冒犯。
但太乙真人此时并不是平常的状态。
看着张力士眼中的忧切,心中莫名浮现出几分羡慕。
‘他这个爹当得比我好’
念头一闪而逝,太乙真人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放心吧,我给你夫人服了灵丹,母子必然无事。”
“多谢前辈”,张力士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反应过来。
“前辈已经去过.见过李存孝了吗”
太乙真人忽然沉默了。
“能不能给我详细讲讲你和李存孝相遇的事”
“现在”
张力士脚下一蹬,又是飞出十丈,实在搞不懂对方在想什么。
但太乙真人的话并非征询。
他轻轻拍了拍青骢马的脖子,后者忽然发出一声低吼。
在张力士震惊的目光中,后者肢体膨胀伸展,四蹄长出爪子,脖颈上鬃毛疯长,马尾中间更是长出一段肉尾。
最后,长方形的马头左右变宽,血盆大口中长出利齿,露出狮子威严的面容。
而这样的狮头,足足有九个之多!
“前辈.”
张力士话音未落,便觉有一股风力将他身躯托起,除了嘴巴,一动也不能动。
两边景物好似扭曲拉长的彩线不断向后飞逝,他眼前唯一清晰的,只有太乙真人晦暗难明的目光。
无奈,只能开口。
“我和三郎,是在小女的生日宴上相遇的,那天戏班排了一出天王助阵的戏.”
张力士便从对方血勇的根骨说起,谈到自己的一时兴起,谈到二人的“与佛有缘”。
张力士陷入回忆,正要顺着讲到张雀儿的一时任性,但当他注意到太乙真人的神情,忽然闭紧了嘴巴,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
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双眼湿润,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他的小名也叫哪吒.”
天下间,真的会有这种巧合吗
真的是他
九头青狮的速度比马匹和某人的步行不知快了多少,几十息的时间,宋州城已经遥遥在望。
两丈高的青狮到了城门口,摇身一变,又化作青骢马。
张力士一个恍惚,却见一人一马已经踏入城门,他赶紧跟上。
两边的卫兵,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就那么放任二人一马走了进去。
走在前方的太乙真人忽然开口了。
“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的出身吧”
张力士心里一惊,大人物的秘密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但是上下嘴唇就好似被粘住了一样,无法开口,显然是对方的手段。
“我俗名李药师,出身陇西李氏丹杨房,是家中的幼子。”
太乙真人自顾自地开口,神色中露出几分缅怀。
“我自幼天赋异禀,丹道才华也是早早显露,十五岁便拜入了楼观道。”
“我还记得,三十五岁那年,我便勘破玄关,被掌教师尊和大师兄誉为宗门古往今来,才情最高者”
“我那时志得意满,家族里却开始催婚”
“我讨厌被人安排,索性下山游历”
“年少荒唐,为了戏耍家族众人,干脆四处留情,好让他们给我到处擦屁股”
“武者境界越高,诞生子嗣越是艰难。那些女子大多是小家族出身,哪怕有近百个人,但我并不觉得会有哪怕一个孩子出生”
“一通发泄之后,我又回到了宗门,继续钻研丹道,锤炼武道。”
“直到,六十岁那年。”
太乙真人的声音开始低沉下去,张力士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他有些不敢再听下去,可对方的讲述却还在继续:
“那一年,我头一次在丹道上遇到了瓶颈。这让我新奇,也让我烦躁。”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家族那边忽然送来了一个少年”
“他们告诉我,这是我的儿子”
“我为那少年取名李青童,把他作为弟子收入门下。”
“可青童不是一个乖巧的徒弟,更不是一个听话的儿子。”
“他不承认我为他取的新名字,只喜欢那个早产而亡的母亲为他取的小名.”
“哪吒。”
脑海中好似划过一道闪电,张力士猛然回想起之前对方说过的话。平顶山并非太乙的洞府,而是他弟子的坟冢
每年中元节,对方都风雨无阻地赶到此处
守墓的怪风,喷吐火焰的朱雀
虽然猜不到具体的经过,但同样身为人父,张力士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明悟:
不好,三郎成替身了!
如果李存孝是成为太乙的弟子,哪怕是记名,哪怕是杂役,他都会感到高兴。
因为那是靠着李存孝个人的才华和努力,一步一个脚印,没有半分虚假。
可如今的情况,显然对方是因为不知什么缘由,将不属于李存孝的那一份感情投射到了他身上。
这就好像那些“不通经典、不谙政务”的幸进之臣,哪怕能靠奇技淫巧一时获得上位者的欢心,可一旦后者心境变化,前者就要为超出自身承受的馈赠,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镖局租赁的院子门口。
这时候,张力士发现自己终于可以说话,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开口道:
“前辈,天下崇佛者何其之多,这.只怕是一个巧合。”
此话一出,太乙的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天色似乎也被他的心绪牵动,转眼之间,天空之中忽然多出了片片阴云,笼罩在镖局的上空。
周围的光线似乎一下子暗了下去,张力士明明上一刻即将跨入夫人所在的内庭院子。但脚步落地,周围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只有头顶隐隐闪烁的雷霆,照亮了太乙真人明晦不定的脸庞。
这个哪吒,和那个哪吒,不是一回事
张力士很想这样说,可是看着天灾一般似真似幻的景象,他却是无法开这个口。
短短的几个呼吸,张力士好像把整个前半生都重新过了一遍。
直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忽然从产房中传出——
“哇!!!!!!”
轰隆!
雷龙撕裂了漆黑的天幕,转眼间,张力士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子里。
“今天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老道的声音萦绕耳畔。目光扫视,女儿和徒弟们都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却找不到了太乙的身影。
“哇!哇!!!”
“生了!母子平安!”
“夫人,是个小公子!”
嘈杂入耳,心中对妻子的忧切瞬间盖过了所有,张力士飞奔冲进产房,张月鹭等人则是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时也顾不得对方“闪现”的事情。
‘黄庭境界,真气对武者的强化如此显著吗’
‘师父方才的速度,比我都快了’
李存孝这样想着,又想起对方身上披着的深紫近乎褐色的布匹。
这又是什么怪衣服
过了片刻,张力士换了一身衣服走出产房,手里捏着几个红包,神色十分开怀地,给李存孝等人一人递了一个。
“辛苦你们了,这是为师的一点心意。”
“你们师娘刚生产完,受不得风,那小家伙也是,改日再抱出来让你们看。”
张月鹭好奇的问道,“爹,小弟有多少斤”
“足足十二斤,把你娘折腾得够呛。”
张力士说起来还有些后怕,心里暗自感激太乙真人的灵丹。
对方说一不二,嘴上这么说,那就必然是做了。
“大哥,我出生的时候有多少斤”
张夫人诞下小公子的消息此时已经在镖局传开,李木叉很快便闻讯赶来。
换成别人,在这张夫人刚生产后的敏感时刻,是进不了院子的。
“你好像才四斤出头。”
李存孝闻言不禁想起当年饥寒交迫的日子。
瘦小的木叉体弱多病,却又每一次都顽强地活了下来。
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李存孝看着如今强壮的弟弟,忽然伸手将其举了起来。
木叉如今也是大孩子了,登时羞红了脸,众人哄堂大笑。
欢快的气氛当中,太乙真人站在院落的一角,静静地看着魁梧的青年。
后者面相成熟,十九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二十七八。
在这个十六岁就当爹的世界,李存孝举着木叉,不像兄弟,倒像是父子。
老道忽然发出几声低笑,里面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若是吒儿还活着,我那孙子也该.”
“天纵之才,又收服了风轮缘呐,既然已经遇上,试一试又何妨”
“总之不过是给些绝学神功,灵丹宝药,魔宝灵器——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
“不过八个魔头,啧,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不提太乙真人如何头疼,镖局这边,总镖头喜得麟子,自然是好生操办了一番。
圆华更是十分殷勤,一得到消息,立刻带着徒弟来上门道贺。
礼单上一件件珍贵礼物不必多说,更是当场让明烛带人去开棚施粥,说是要为弟妹祈福。
张力士再怎么对这个势利眼的师兄有成见,对方做到这份上,心中要说没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他却不知道,后者是被德正再三催促,这几天肉痛地要死,借着张夫人生产,才下定决心。
顺便,多收一份人情。
圆华好歹是罗汉堂执事,在州城里多少算个名人。
如此大张旗鼓,城里的大小势力就都知道有飞虎镖局这么一号角色,有个天鼓寺的执事背景。
三天两头,倒是有人开始来送拜帖,张力士也终于接受圆华的好意,将镖局搬到了后者宅邸的附近。
等张夫人过了三五天情况稳定下来,便开始筹备重开镖局的事宜。
而李存孝和张月鹭、叶乘霄,虽然有圆华帮忙请的几天假,但三日倏忽已过,还是要按时回到寺中。
一众欢腾之中,或许就只有得知了镖局上下平安的圆觉暴跳如雷。
“失败了”
“脏腑圆满杀一个筋肉,竟然失手!!”
“那张力士甚至还得了一个儿子.阿匀吾弟,上天待你何其不公!待我何其残忍!!!”
深深宅院之中,圆觉几乎歇斯底里,身上的青色真气不受控制地飞出,将厅堂中桌椅全都炸成了粉碎。
房间外,仆人婢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发抖。
隔着两道墙壁,演武场中的魏彬更是大气不敢喘,他从没见过叔父如此暴怒的模样。
如此半晌,圆觉再度从院中走出时,脸色又和往常一样。
只是他看着畏畏缩缩的侄儿时,心里的恨意再度翻涌。
魏彬是弟弟魏匀的血脉,当年那个女香客的遗腹子。
但张力士虽然被驱逐,弟弟的名声却也是臭了。
不愿耽误侄儿的前途,他只能将其放到另一个堂兄弟家中寄养。
这件事,圆觉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如今张力士有圆华不遗余力地支持,他更是会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
无论是圆华的帮助,还是那个李存孝天赋异禀隐瞒修为。刺杀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在侄儿拜入天鼓寺之前,他不会再有任何动作。
除非他能顺利晋升真形,拥有更多话语权,那时才能缓缓图之。
可明知仇敌就在城中,却无法手刃,念头不通,心魔难道不会更加壮大
晋升真形的希望难道不会更加渺茫
“叔父.”
魏彬小心翼翼地开口,但圆觉却不敢看侄儿一言,骑马出了家门,向天鼓寺走去。
他无法再在这城中多呆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