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老大夫家的孙子来找你玩,你为什么把他推到水里去!”苏远面色极为不善。
雨曦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我不喜欢”
看她倔强的模样,苏远越发头疼。
这半年间,她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话比以前多了,对他也会时不时露出欣喜的笑。
以前她只会俏生生地立在那,顶着一双干净的眸子极为认真地打量一切,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一丝不苟。
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
更像是一个失了自我的人偶。
苏远觉得这是以前她身边那些人教歪了的后果。
便想到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会不会改善。
半年里,她的表现确实改善不少。
至少,有些话更敢说了。
雨曦悄悄撇了撇嘴,隔壁老大夫家的孙子总是喜欢动手动脚,丝毫没有边界地靠过来。
第一次见面她就动手打了他。
好在他也没回去告状。
下次依然笑嘻嘻地靠过来。
她就往眼前之人的身后躲去,没想到他反而还对她说什么要好好相处。
三番五次下来,她再也忍不了了。
“那你也不能把他推到水里去啊,你今天敢把他推到水里,明天你敢做什么,是不是把我也推水里!”
苏远拍了下桌子。
“等会给我赔礼道歉去。”
“我不要。”雨曦认真道。
苏远腾得站起来,“你敢!”
雨曦见苏远气势汹汹对自己,眼底略有些委屈,握紧了拳头,低低道,“魔剑先生是天下最愚蠢的。”
她转头跑了出去。
苏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倒反天罡!
反了天了她这是!
她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要不是值得他如此花费心力,他早就
但苏远冷静下来之后,也不由得感慨。
至少,发生在她身上变化是他乐于见到的。
相比之前,如今的她更像是一个‘人’。
有着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感情,有了自我的感受
如此,才更能体会普世的观念。
但苏远还是很气。
这时恰好老大夫找上门。
苏远本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老大夫先开口道歉了。
“恩人,老夫前来告罪,是老夫考虑不周,雨曦这孩子素来怕生,对外人从没笑过,加之也是到了脱离孩童气的年纪,确实不适合再以孩童看待。我那外孙顽冥,只知一味玩闹,反倒是自讨苦吃,这次也是咎由自取罢了。”
苏远静静听着,也没多说什么。
将老大夫送走之后。
他寻到院子后面的小花园。
水池边的青石上果然坐着个小身影。
但相比半年前,这身影已然长了小半个脑袋高。
娇小的身子已是凸显出一丝青涩,不再稚嫩。
苏远不动声色地从那身影背后走过,手中掉了个纸皮袋。
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格外亮眼。
“哎哟,华香坊的花生糖掉了。”
那身影微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本想转过来的脑袋又静止不动了。
苏远轻轻啧了声,“算了,喂鱼吧。”
雨曦的脸蛋撇了撇,转过头看,直直地看着身后那人。
眼中有一丝不忿又有一丝无奈。
最后她还是站起身,弯腰将那掉在地上的纸包捡起来。
她看着纸包又想起一些往事,最终决定还是不生魔剑先生的气了。
但苏远淡淡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正好老大夫送来了点心,我也不吃这玩意,扔了喂鱼可惜,你若是想吃就随便你了,正好省得浪费。”
雨曦不开心地翘嘴,果然,魔剑先生就是最愚蠢的。
她有一点小小的生气,但也只有一点。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也没什么事,嗯其实这样也正好,毕竟万一哪天要走了,你们关系好了还拖拖拉拉耽误我的事,你的那点事可万万比不得我的大业,你知道就好。”
雨曦心底气呼呼地。
又不是我要找那老大夫孙子玩耍。
就在她越发生气之时,苏远将她的手牵起,向回走去。
“走吧,今晚炖的人参鸡汤,你多吃点,别以后又拖累我。”
雨曦习惯性地顺应那只手将之握紧了。
感受着前面传来的轻微力度,还有那道安心的背影。
她撅着嘴,最终还是将心底的对他生的气全部散去。
毕竟这就是他。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在此刻只有那道背影,再无他想。
入夜,见到雨曦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苏远才算是放下心来。
这关系总不能闹僵,闹得太僵可不利于后面行事。
但另一方面,他想起白天老大夫所说的话。
雨曦侧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但她的手却始终紧紧握住他的衣角。
像是生怕他不见了一样。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坏习惯。
但苏远也无所谓了。
他又不需要睡眠。
“只是,她的年纪是不小了。”
此前她瘦弱时,看上去倒比应有的年纪小上不少。
不过这一年好吃好喝供着,立马就看出不一样。
“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她已懂了人世常情,下一步,更需提上日程了。”
【除了偶尔有点倔强之外,她的表现你都还满意】
【在城中待了一年,你也逐渐将脑中的思路理清】
【关于如何教导她的思路】
【你信心满满,极度期待那肉眼可见的未来】
【你开始着手教导雨曦正确的观念,何谓守护,何谓为国为民】
【你不管她过去的观念是死板,她口中的周遭人是如何教导她】
【现如今在你手中,你一定能为她重塑观念】
【只有有了正确的观念,才能激起她对当今人族惨烈现状的悲切,才能让她真正明白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此她才能发自心底地渴求】
【但可惜事与愿违,你失败了】
【你教导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理】
【你讲述了诸多心系家国的,舍已为公的事迹】
【她的反应平淡,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一样】
【你痛恨,你哭喊,你无助】
【你觉得自己付出那么多,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别说利息,本金都没了】
【若是要让你知道小时候教她那些狗屁空洞道理的是谁,你一定要找他们拼命】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苏远悠悠道。
“山河破碎之下,有的人选择了抛头颅洒热血,血溅千里,马革裹尸还。”
“有的人选择了背负一时骂名,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数十载。”
“有的人选择了留取丹心照汗青。”
“不同时,不同人,诸多英杰,面对相同的问题,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苏远滔滔不绝地讲着,但下面听着的雨曦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瞳孔中映出的是苏远的身影。
但脑海中想的却并不是苏远讲的那些话。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每个人守护珍贵之物的形式不同,方式不同,但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付出。”
听到这话,才稍稍把雨曦的注意力吸引。
珍贵之物
待到她稍稍反应过来时,面前却凑近了苏远那放大的面孔。
苏远板着脸,严肃道,“雨曦,我刚刚讲了些什么。”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雨曦的记忆力极好,一字不差的将苏远讲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但苏远知道,她根本就没听进去。
她不过是又一次死板地重复话语罢了。
“若换做你身临其境,你会如何选择?”苏远又问。
雨曦低着头默不作声。
苏远叹气,“好好听课,用心听!”
他有足够的耐心。
苏远背着手转过身,闭眼回忆那些留存在最深处记忆里的东西,继续教导。
雨曦却将目光重新抬起,撑着脑袋怔怔地望着苏远。
眼波流转,如同秋水荡漾。
当苏远搜肠刮肚,一连讲完诸多慷慨激昂之词,回过头来却发现雨曦的脑袋一上一下地点着。
额角垂下的发丝微微荡在越发好看的眉目之间,顺着脑袋上下的节奏摆动。
苏远轻轻咳嗽了几声。
没反应。
他又加重几分。
雨曦微抬眼眸,模糊间看到熟悉的身影,嘴角痴痴地勾起,继续闭眼睡觉。
苏远忍不了了。
猛地一拍桌子。
恶狠狠地盯着她。
雨曦也只能睁开眼,带着几分睡意的眸子和苏远大眼瞪小眼。
我是不是给你
虽然有千言万语想说出口,但最后苏远全缩回去了。
全部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想了想,自己所教也流于表面,过于刻板,确实无趣。
但他就这个水平。
他也没办法啊。
苏远脑子里恨不得塞一个古文学专家。
可惜哪有那样的好事。
好在如今记忆里不比从前浑浑噩噩的时候,诸多东西都能清晰地记起来,也能说上一二。
不然怕是连这一点都教不了咯。
【又是一年过去】
【这一年里,城内外的情况还算安定,自从那八百魔骑覆灭之后,城内守军连魔族的影子再也没见到过】
【许多人猜测魔族是怕了】
【它们为你所慑】
【城内守军将你供起来,城内百姓也都认识了你和雨曦,知道了是你灭杀了那八百魔骑为城池争来了这万难的和平期】
【人人皆知你两,但又人人不知你名】
【你并不关心这些】
【只是安定之下,没了紧迫感,你发觉越发难以在这个环境下培养雨曦的心性】
【就在你琢磨之时,城外来了一批难民】
【难民队伍庞大,连绵数里,让你想起此前与雨曦初见时看见的景象】
【难民中的情况之惨烈,饶是让你看到也忍不住略微低沉】
苏远站在城墙上,看着连绵的难民队伍,队伍中多为妇孺,精壮男子和老人几乎看不见几个。
令人更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妇人身上多有残缺。
甚至不少妇人如今还在撑着血淋淋的伤口,伤口上只简单抹了些东西,但依然有鲜血渗出。
一路的鲜血滴在地上,形成了一条血路。
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血。
苏远默默看着这一幕幕,守城的统领此刻正在下令打开城门并和主管官员商量安置难民的事宜。
“他们来自五百里外的飞燕城,飞燕城算是这南关地界数一数二的大城了,也是前线被攻陷后的守军桥头堡”
“这飞燕城都破了,魔族大军就可长驱直入,再无险阻。”
“五百里,说长也不长,但他们能走到这里来,一路上也不知道是如何熬过来的”
“听说,那些妇人为了避免互相食子,自发地将将自己当做、当做唉。”
“唉,别说这些了,准备去开库放粮”
声音渐行渐远,苏远的目光却看向远处天边的地平线,越发深远。
今日照例给雨曦上课。
虽然苏远知道自己上课效果不好,但哪怕只有一丁点效果,只要有就行,积累之下,总能成事。
只是上课时苏远的神情较为恍惚。
雨曦撑着下巴注视着面前之人的脸,两年过去,魔剑先生的样貌却没有任何变化
哪怕一丁点都没有。
“怎么了?”
见到苏远没有再絮絮叨叨讲那些无聊又令人昏昏欲睡的东西,雨曦反而有些好奇。
苏远摇摇头。
他想到了一些东西。
于是缓缓道。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女肤脂凝少汗粟。三日肉尽馀一魂却幸乌鸢啄不早。”
“菜人哀菜人菜人,人之不幸,莫哀于此。”
苏远感慨之下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本以为雨曦对此不会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她抿着嘴唇,盯着桌面一动不动,罕见地失神了。
或许也是为之一时感同身受。
苏远想道。
毕竟就连他初次见到这诗时,心底也是狂震,久久不能平息。
雨曦失神了许久。
待到再回过神来时,她那长长的睫毛低了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是什么意思?”
苏远微微一愣,虽然他明白雨曦听得懂诗的意思,但还是出言解释了一遍。
“就是饥荒时,有一对夫妇,他们若是在一起,只会一起饿死,于是妇人就说啊,妾身去市场当菜人”
“那,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又是什么意思”雨曦一句接着一句地问着。
苏远也一句接着一句给她解释。
“我啊,去做菜人就能得到三千钱,那样就可以资助丈夫你回家啦,一片肉可以帮助你走一里”
“那”雨曦还在问着。
苏远也在答着。
雨曦听得很认真。
直到苏远叙述完,她都还未从中回过神。
“这是守护吗?”雨曦忽得抬起眸子,盯着苏远看。
看得极为认真。
看得极为仔细。
苏远对上这双眸子,又想起初见雨曦时的第一眼。
他点头。
“是,这是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