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笼罩着三十六寨,露水在青石板上凝成晶莹的珠串。
朱允熥蹲下身,缠满绷带的左手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阿朵头顶那簇倔强翘起的发丝。
小姑娘身上还穿着阿依娜留下的苗绣衣裳,衣角的银铃沾满夜露,随着她不安的晃动发出细碎声响。
"阿朵,你跟哥哥回应天好不好?"朱允熥的声音混着寨中此起彼伏的鸡鸣,带着几分沙哑与期待。
远处新立的抚治司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铁甲明军的身影穿梭在吊脚楼间,打破了苗寨往日的宁静。
阿朵咬着嘴唇,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寨口,那里停放着一辆挂着青布帷幔的马车,车轮上还沾着昨夜赶路的泥浆。
她又转头看了看人群中沉默的巴沙,这位平日里威严的苗疆首领此刻眼眶泛红,银冠上的鹰羽低垂。
犹豫许久,阿朵突然扑进朱允熥怀里,小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襟:"阿朵只有哥哥了……"温热的泪水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朱允熥未愈的伤口。
"走吧。"朱允熥喉结滚动,强撑着起身将阿朵抱进马车。
车帘掀开的刹那,三十六寨的长老们捧着盛满米酒的牛角杯涌上前,可明军冰冷的枪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米酒泼洒在地上,混着晨露洇湿了朱允熥的鞋履。
巴沙挤过人群,将一个刻满苗文的牛皮酒囊塞进朱允熥手中:"路上喝。"
他的声音低沉如擂鼓,却掩不住颤抖,"若哪天唉!"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响起,阿朵突然掀开帘子,冲着渐渐远去的人群放声大哭:"阿依娜姐姐!"
朱允熥揽住她颤抖的肩膀,左手下意识按住腰间的酒囊。
晨雾渐散,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苗疆大地上,而他们的马车正朝着应天的方向缓缓前行,身后三十六寨的轮廓,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中渐渐模糊成一幅水墨画……
暮秋的细雨裹着梧桐叶砸在青瓦上,朱允熥掀开沾满泥浆的车帘时,吴王府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雨幕中泛着冷光。
三个月的舟车劳顿在他眼下刻出青影,缠着绷带的左手仍隐隐作痛,却不及怀中阿朵的颤抖来得真切——小姑娘死死揪住他的披风,苗绣裙摆上的银铃被攥得发不出声响。
"别怕,这是哥哥的家。"朱允熥的声音混着檐角滴落的雨声,将阿朵轻轻放在石阶上。
门扉两侧的石狮子瞪着圆目,吓得小姑娘又往他身后缩了缩。
当值的侍卫看到朱允熥回来,慌忙推开厚重的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廊下的雨燕。
穿过垂花门时,阿朵的草鞋踩碎了水洼里的落叶。
朱红立柱上的彩绘蟠龙张牙舞爪,回廊间穿行的丫鬟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像蛛丝般缠在她脖颈。
直到管家小跑着迎上来,蟒纹补服下摆沾满泥水,显然是匆匆赶来:"参见殿下!老奴得知您归府,特"
"召集府上所有人过来,本王有话要说!"
朱允熥打断管家的寒暄,目光扫过回廊下探头探脑的仆役。
他的声音不算高,却带着苗疆厮杀时淬炼出的肃杀,惊得廊下悬挂的鹦鹉扑棱着翅膀乱啼。
半个时辰后,吴王府前庭挤满了人。
厨娘攥着沾面粉的围裙,马夫肩头还扛着草料叉,众人交头接耳的声响在雨幕中此起彼伏。
朱允熥牵着阿朵踏上滴水檐,小姑娘的手指冰凉,指甲几乎掐进他掌心。
"这是本王的妹妹。"朱允熥的话音落下,前庭突然陷入死寂。
他松开阿朵的手,轻轻将她往前推了推,小姑娘踉跄半步,撞在廊柱上发出闷响。
朱允熥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晃动,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芒:"见了她就如见本王,你们要尽心尽力地伺候。"
话音未落,管家身后的小丫鬟不小心打翻铜盆,哐当声响惊得众人浑身一颤。
朱允熥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声源,残存在经脉中的蛊毒突然灼痛,让他的声音裹着刺骨寒意:"如果让本王知道你们阳奉阴违"
他顿了顿,身上散发出一丝杀气。
"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前庭瞬间响起此起彼伏的跪地声,有胆小的丫鬟直接哭出声来。
阿朵被这阵仗吓得浑身发抖,却见朱允熥突然转身蹲下,用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别怕,没人敢欺负你。"
他起身时带起的衣摆扫过青砖,震落廊下灯笼上的水珠。
"谨遵殿下之命!"众人齐声应答,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朱允熥扫视一圈瑟瑟发抖的仆役,甩袖转身:"嗯,散了吧!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话音刚落,人群如潮水般散去,只留下阿朵怔怔地望着朱允熥染血的披风在风中翻飞,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十六寨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鎏金铜盆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朱允熥的视线,他望着铜镜中自己身上狰狞的疤痕,那是与圣蛊缠斗时留下的印记。
左手绷带已经解开,残留的蛊毒在皮肤上烙下金色纹路,如同盘踞的小蛇。
院外传来阿朵的惊呼声,他匆忙披上外袍,只见小丫头裹着绣着并蒂莲的锦被,正指着浴桶里浮起的花瓣咯咯直笑。
"喜欢这些?"朱允熥蹲下身,指尖蘸了温水点在阿朵鼻尖。
小姑娘吓得往后一缩,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衣袖。
三个月前那个在断崖边哭哑嗓子的孩子,此刻眼睛亮晶晶的,像苗疆山间倒映星辰的溪流。
膳房的香气顺着游廊飘来,当朱允熥牵着阿朵走进膳厅时,鎏金食盒层层打开,露出翡翠般的翡翠虾饺、琥珀色的蜜汁叉烧。
阿朵攥着他的衣角,盯着满桌佳肴挪不开眼,苗疆的酸汤鱼和这些精致的点心比起来,就像山野小花遇上了温室牡丹。
"阿朵,快吃吧!不要怕,哥哥在呢。"朱允熥用银箸夹起个灌汤包,吹凉后递到她嘴边。
汤汁在薄皮里轻轻晃动,倒映着烛火的光晕。阿朵犹豫着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溅在嘴角,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被朱允熥捏住了脸颊。
"小心烫。"他的声音不自觉放柔,用帕子擦去阿朵唇边的汤汁。
小姑娘鼓着塞满食物的腮帮子,像只偷藏粮食的小松鼠,含糊不清地说:"好吃"
朱允熥给自己斟了盏茶,看着阿朵狼吞虎咽的模样。自从阿依娜失踪后,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