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喵九鹿 作品

第71章 遗言 这个位子,只能给你

当夜, 宸光殿中,嘉武帝第一次与赵子珩提起了立储之事。

父子俩对坐弈棋,嘉武帝忽然叹道:“珩儿, 你哥哥已经走了三年多了。”

赵子珩下棋的动作一顿,原本上扬的唇角拉平,乌瞳看向他对面的人, 问道:“父皇想说什么?”

嘉武帝却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落棋。等赵子珩走完了那一步,他才又道:“你哥哥走的时候,为父的心都要裂开了......那一刻为父觉得, 这日子,也真活到头了......”

他苦笑一声,又自嘲道:“可是啊,日子还是过着, 我也还是活着。该死的不死, 不该死的, 倒是先死了。”

赵子珩皱眉,打断他道:“父皇!”什么死不死的, 这些话听在耳中实在刺耳。

“嗐,别误会,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说我活够了, 为父只是想告诉你, 时间过得太快,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改变不了过去,便只能去面对了。”

嘉武帝看着儿子, 沈声道:“珩儿,你应该知道,这个位子,若你哥哥坐不上,那么除了你,为父不可能再给别人。”

终于说出来了。

自太子哥哥去后,赵子珩便隐约察觉到嘉武帝对自己的期望。但是嘉武帝不说,他当儿子的,自然也不可能先开口去问。

只是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很多事情,都让他觉得沈重。如今听嘉武帝终于对自己说出来了,赵子珩便有如解脱一般,反而觉得心里松快起来。

“父皇,您知道的,我并不想,也不愿要那个位子。”

嘉武帝虎眸沈沈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沈声道:“世人皆想,你却为何不愿?”

赵子珩无畏地回望这父亲,轻声道:“因为我不想让我爱的人在这深宫中受委屈,更不想让我的孩子为了争宠而互相倾轧伤害。”

“叮——”嘉武帝手中的棋子掉落。他站起身来,一掌掀翻了棋盘。

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过后,嘉武帝铁青着脸,指着仍坐着的赵子珩怒道:“竖子!你竟敢丶竟敢口出狂言!”

嘉武帝这辈子,最爱,亦是最对不起的人,便是懿纯皇后慕容心琬。那是他心头的朱砂痣,堂前的明月光,他爱她,却也愧对于她。

可是这样的事实,却不能由自己的儿子来说。嘉武帝身为父亲的威严受到了挑衅,他心虚,愤怒,并且,无能为力......

赵子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嘉武帝原本指着儿子的手指慢慢地抖动起来,然后便无力地垂下。他仿佛瞬间老了十岁,跌坐回去。

“哈,”他一手撑额,挡住了面容,却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却如同悲鸣,苍凉,又荒芜。

赵子珩对嘉武帝的感情十分矛盾。五岁以前,要问赵子珩这宫中他最喜欢的人是谁,那他必定会说“是父皇啊”;可是五岁之后,慢慢地,因为母后,他恨起了他;而在母后走了以后,他便更恨他了。

但是人都是会长大的,等他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懂得的道理也越来越多,对他的恨意,也便越来越淡了。

可是毕竟恨过那么些年,赵子珩已经习惯了以那样一副对立的面孔去对待他,即便他心底对嘉武帝依然有对父亲的崇拜与敬爱,可是他却没办法若无其事地亲近他。

赵子珩站起身来,走到嘉武帝身边跪下。

嘉武帝哑声道:“你走吧。”

赵子珩没有动。

“走吧。”嘉武帝疲惫道。

“父皇,”赵子珩看着嘉武帝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很大,粗壮而有力,小时候,便是这双手一次次地将自己举起,让自己“飞高高”;也是这只手,抓握着自己的小手,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教他写字......

可是现在,这只手生了褶皱,长了黑斑,变得苍老,无力。这个曾经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的巨人,已经老了。

赵子珩曾很多次看见过他的白发,可是他的面容并未显露出迟暮的痕迹,他便以为这个人一如自己记忆中强悍。可是他却忘了,岁月让自己成长,自然也会让眼前的这个人老去。

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低声道:“父皇,是儿子错了......”

嘉武帝心底一震。这是赵子珩第一次向他认错。小的时候,赵子珩性情倔强乖戾,皇后在时,将事情捅到他母后面前,只要讲道理确实是他不对,他尚且愿意认错;

可是当面对的是他这个父亲的时候,那么不管是不是他做错的事情,他都不会低头,绝不认错。

骂他,他只当是耳旁风,打他,他可以硬气到一声不吭,最后反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心疼。这样一个孩子,他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不会看到他有向自己认错的时候。

没想到现在却听见了。可是......

“珩儿,”嘉武帝扯了扯唇角,道:“这次你却是没有错的。”

儿子说的,没有一句是错的。不管是让所爱之人在这深宫中受委屈,还是让他的孩子为了争宠夺利而互相倾轧伤害,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当丈夫失败,当父亲也同样失败。

“不,”赵子珩握住嘉武帝膝上的那只手,咬咬牙,道:“其实不是的。”

他擡头,直视嘉武帝的眼睛,“母后去世之前一直昏迷,便是偶尔有些知觉,也说不了什么话。可是在她去世的前一日,她曾经有过一刻的清醒。当时您因地方急报而离开了片刻,太子哥哥也因事不在。”

“如今想来,那便是回光返照了吧。母亲自己许是也有所预感,见不到您,便将一些话说给了我听。”

嘉武帝回握住赵子珩地手,收紧道:“你说什么?!”

慕容心琬年幼时曾从马车上摔下来过,也不知是不是因此落下的病根,故而她的身体一直便算不得好。后来嫁给了嘉武帝,也是每日里御医看着问着,各种药膳滋补着。

只她虽然柔弱,却也一直没生过什么大病,甚至还给嘉武帝生下了两个孩子。嘉武帝便一直觉得,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便是有些病态也是无妨的。

然而病来如山倒,赵子珩八岁那年,慕容心琬有一日晨起时忽然一头栽倒,从此便只能卧病在床。

嘉武帝寻遍了所有的医士,却没人能对症下药。缠绵病榻几个月后,她忽然陷入了昏睡。一开始每日里尚有几个时辰清醒,渐渐地,醒来的时候便越来越短,及至后来,她连饭食都难进,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直到有一日,她睡着后,便没再清醒过。她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最后也是这样,静悄悄地,便没了呼吸。

嘉武帝最大的遗憾,便是在她仍清醒的那段时日,只要慕容心琬开口要说些类似遗言的话,便被他止住。

他不想听,也不敢听,他无法想象她若离开,自己一个人会怎么样。所以他一直都对她说,也对自己说,她会好起来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以至于,她后来也只说些让他安心的话。

也许有些话,她想留到最后才对他说,然而谁也没想到,后来的她根本说不出来话,而那时候,他便是想听,也再听不见了。

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清醒过,也留下过话!

嘉武帝瞪着赵子珩,从牙缝中挤出话道:“你母后,那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她让儿臣告诉您一句话。”

“只有一句么?”嘉武帝的心一紧,他忽然有些不敢听。

他娶慕容心琬的时候,确实没想到要成为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也是他亲口给她的。可是他娶了她以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那些措手不及的事情一下子涌过来,他如果不壮大自己,那么便会被那巨浪冲走,最后什么都不能守住。

慕容心琬只是一个普通书香门第的女子,她温婉娇柔,嘉武帝无法将自己面对的许多事情与她诉说,也舍不得她与自己一起担惊受怕。所以那时候,朝堂的风浪,他所面对的明枪暗箭,她都不知道。

他所爱的那个人,一直活在自己建筑的花园里,没有经受过风雨。而她所遭受的最痛苦的事情,也是他带来的,便是他无法兑现的,关于“唯一”的承诺。

所以他害怕从儿子嘴里听到,他深爱的女子留给他的,也许会是“后悔”,会是“怨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宁愿不曾听到。

赵子珩想了想,回道:“一句,也是两句。”

“......”嘉武帝看着赵子珩,心里默念,这个是亲儿子,原谅他。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直面妻子曾留给自己的最后的话:“你,你说吧。你母后留给朕的话,说吧!”

“母后说,‘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嘉武帝双目瞠大。

“她说:‘可惜娘明白得太晚了。’”

“她,她真的这么说?!”嘉武帝眼眶发红,死死地瞪着赵子珩。

“是的。”赵子珩挑了挑眉,吊儿郎当道:“不然您以为,为何我一直都不告诉您?便是不想让您太过得意啊~”

嘉武帝甩开赵子珩的手,指着他大骂道:“你这孽子!”

他怒吼着:“这么重要的事情,那可是你母后留给老子的遗言,你竟然也敢瞒着老子这么多年!我看你这小子是活腻了!”

嘉武帝随手抓起手边的一把棋子儿,劈头盖脸便朝赵子珩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