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友半缩着脖子悄声嘀咕,一面不住拿眼神偷偷打量了下桌对面的姑娘。
徽州姓程的大户人家不少,但能养出来这样性子独特、胆子还大的姑娘的人家却是不多。
——他瞧着她今年最多也就将将及笄,寻常这年纪的姑娘,要么待字闺中,要么已然定了人家,在那筹备着准备出嫁,可她倒不同,她这是自己跑出门来,与人做生意来了。
“放心,那不会的。”小姑娘被这胖掌柜的态度又逗的发了笑,“程某那会才跟门口的孙伯说过,亏本不要紧,只要咱们能想法子把毛病挑出来,再一一改正过去就是了。”
“——这年头,做生意哪有一点本都没亏过、一路赚过去的呢!”
“是,是,伍某人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要不,我能在这茶庄里头坚持十年嘛!”伍友闻此点着脑袋迭声附和——他起初也的确是觉得,做生意偶尔亏亏本也很正常,不想这一亏居然就亏了十年。
——闹得他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那个经商的天赋了!
“就是可惜……伍某至今也没能搞得清这茶庄到底跟人家差在哪了——”伍友叹息着摇头晃脑,少顷脑瓜忽又跳到了个新鲜地方。
“诶对了,小程姑娘,赶明儿等您正式接手茶庄之后,倘若真找到了这个中缘由,能不能修书一封,也告知下伍某人呀?”
“——伍某对这事真的很是好奇……”
“哈哈,这好说——”
“实不相瞒,伍掌柜,程某这正有几个有关您这茶庄的问题想要问问您呢——还望掌柜能不吝解惑,我也好尽快找找咱们这庄子究竟是哪里出的问题。”小姑娘笑眯眯咧了嘴,“说不得,您好奇的那点事,程某今儿就能给您扒拉出来。”
“成,姑娘,您问吧,只要是伍某知道的,那自然是有问必答。”胖掌柜应声颔首,只是面上的好奇之色不由愈甚,“但有一点啊,小程姑娘。”
“您就这么随便给伍某解了惑,不怕我得了答案以后会临时反悔,不打算再卖掉这座茶庄了吗?”
“不怕。”程映雪不假思索,“毕竟,您也没等程某问价,便先说出来‘等程某接手茶庄之后’一类的话了不是吗?”
“哈哈哈!对,对,姑娘,您是个爽快人,我喜欢您这个性子!”同样也被小姑娘逗笑了的胖掌柜止不住地大力抚掌。
“那这样,小程姑娘,您要是真心实意想买这茶庄,那在细论这些问题之前,咱们先把这价钱谈妥,出一个大概的合同。”
“这样,既免得您平白费了脑子,又能防止伍某人真出尔反尔——然后等着您找明白了庄子里的问题,二度确定好了不会更改主意,咱们再正式签订合同,去官府过户房契地契。”
“您看,伍某这样的安排,还算合理吗?”伍友乐呵呵地提出了个交易建议,程映雪听罢,心下只越发觉着意外。
诚如那位守门的老茶农所言,这位伍掌柜着实是个厚道人家——但这样厚道守信的商人,怎就能做不明白这茶行的生意?
“可以的,伍掌柜,您这提议十分合理。”小姑娘轻点下颌,“我们就依着您的提议来好了。”
“诶,好,那我这就去拿纸笔。”伍友迭声应是。
他这嘴上应得利落,手上的动作也是十分干脆——程映雪只觉自己前脚才刚跟他定下可以拟出来个合同看看,后脚他就已三下五除二地写出了张条理分明、价格也是十分公道的买卖契约。
小姑娘接过他递来的那页宣纸仔仔细细地看过两圈,见其上也不曾有什么纰漏或是潜藏着的“文字游戏”,便点了头。
那胖掌柜瞧着她对这合同的大致条目十分满意,心下亦不由轻轻松出口气来。
“好,那等咱们聊完,您要是还不改变主意的话,我们就按照这份草稿重新拟定一个正式文书来交易了。”伍友面容微肃,“小程姑娘,您可以开始问了。”
“那便恕程某冒昧。”程映雪下巴一敛,一面稍显拘谨矜持地坐正了身子,“伍掌柜,程某是想了解下您这庄子从前生意的具体情况——”
“比如,庄中目前制的是何种茶叶,制成后通常又是销往何处?咱们头前十年的‘亏损’又是亏到了何种地步?”
“——是血本无归,还是偶尔也能勉强收回个本钱?另外,您方便带我等去您庄内制茶炒茶的地方看看吗?”
“可以的,小程姑娘——这些就算您不说,伍某人原本也是打算要带您去那头看看的。”听清了她问题的胖掌柜腰杆陡然一瘫,整个人活似只充了气的胖河豚似的,软趴趴缩进了圈椅。
“至于您问的那些——什么制的是哪种茶叶卖到哪去,之前都是怎么个亏法,哎,这可就一言难尽咯!”
“是这样的,咱们这主要制的软枝茶,炒制流程上与他们滇地的黑茶更像——不大算是绿茶,跟休宁的松萝茶和黄山云雾还不一样。”
提到自家茶庄产出来的茶叶,伍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抬手拍了拍肚子——声线里亦隐约带上了点不大分明的感慨。
“而我们往年制出来的软枝茶呢,大多被销往岭南,或是滇南再往南一些的百越之地。”
“——那边终年湿热,软枝茶又性温气和,能清热祛湿,故此两广一带的郎中好以软枝茶入药,这茶在那边的销路相当不错,我们每年也能固定卖出去相当一批的茶叶。”
“就是可惜,整体来看,卖出这些茶叶的利润仍旧填补不了茶庄正常运转的亏空,”听到此处,小姑娘思索着接了句话,“咱们还是入不敷出?”
“是的,照样入不敷出。”胖掌柜应声苦笑,“要说这事提起来也真是奇了……大家同样都是在牯牛降上种的茶树,制出来又都是同样的祁门软枝。”
“但放眼整个祁门县,除了我们这茶庄年年半死不活之外,人家的生意大多都是越做越好——伍某人也真是完全想不通究竟哪里冒出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