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云宫的天一直以来,都是晦暗不明的。
阴云遍布于天穹,也布在赤云宫每个人的头顶。
囚笼。
铁链。
凶兽。
尸体。
叶正心从记事起,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看向外面的时候,便只能看到这些。
总是一些黑衣人。
他们的身后用铁链勒着一个人的脖颈,也可能是两三个人,那些人被扒光了衣服,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被铁链拖过去。
又或是被关在牢笼里的人、凶兽,被推在车上,“嘎吱嘎吱”的经过。
……
母亲不允许他出门,也不允许他在这些弟子们经过窗外时发出任何声响,那扇窗户都是被母亲用木板钉死的,但是木板并不贴合,露了处缝隙,刚好他一只眼睛能望出去。
“正心,娘对不起你,等外公救我们出去了,到时候娘一定带你去逛街市。”有时候他趴在窗缝那儿向外看时,会被母亲撞到。
每每这时候,女人就会将他抱在怀中,下巴轻抵在他的脑袋上,温暖的那双大手抚摸着他的背和肩膀,愧疚的向他道歉。
泪水顺着女人的脸颊流下时,对方语气中的期待与盼望,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轻飘飘。
叶江,逍遥门的谷主。
他的外公。
这个名字一直都是母子之间谈论最多的话题。
按照母亲的说法,他的这位外公是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以惩奸除恶、降妖伏魔为已任,重诺重情,正直善良。
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皆是一视同仁,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正因如此,给她起了“叶善”这个名字。
母亲总说,我们要慢慢等,等你外公,他正在外面想办法,会救我们的。
小叶正心有一次问道,“娘,那你等了多久?”
叶善那张满是希冀的脸瞬间粉碎,她似是快死了一般,面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母亲的怀抱同时也不再那般柔和,女人的四肢都僵硬了。
“好困……娘…”自知说错话让母亲伤心的小孩连忙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小脑袋塞在女人的腋边,“娘,给正心唱小孩歌……”
被分离的注意力的叶善连忙回神,抬手抹去眼泪,抱着孩子轻轻晃着,低声哼着哄睡的歌谣,“月亮儿爬上柳梢头~谁家小孩不睡觉……”
待叶正心真的被哄睡了过去,叶善将其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后,却又想起了叶正心的那个问题。
女人坐在床边,捂着嘴巴,无声的哭了起来。
她困在这里太久,自已的修为被废,无法逃出去,在杜无信还愿意让她活着的时候,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已的父亲,那位逍遥谷的谷主,那位逢乱必出的正人君子,希望父亲能救她出去。
她盼了一天又一天,四季更替,日月轮换,盼到自已怀孕,盼到自已独身一人拼死生下这个孩子,盼到叶正心长到三岁……
盼了那么久,醒着的时候盼,深夜不安的睡梦中也在盼,却盼不来父亲的身影。
可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想带着自已的孩子活下去。
所以她只能继续盼着父亲来。
三岁的叶正心并不知道叶善的痛苦,他被叶善拙劣的藏在这间屋子里,虽然他的存在众人皆知,但因为不常出声,也不出现在他人面前,又确确实实的安稳的活了下来。
他唯一的烦恼便是这间屋子的门。
想出去,不想总是待在这个小房子里。
但是叶善不允许他出去,叶善总是很害怕,一边害怕又一边强装坚强,在惴惴不安中勉强维持着笑脸同她在这间屋子里玩“躲猫猫”。
躲猫猫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一个柜子,椅子下面,床尾和墙壁空出的那个缝隙。
叶善站在房间正中央,基本都能看到。
但是她每次都装作看不见,在屋子中间踱步几圈,嘴上呢喃着“我们家小正心在哪呀?”“娘怎么看不到你呀?”“小正心藏得也太隐密勒”,随后一副惊讶的神情拍拍他的脑袋,又道,“原来在这儿呢?”
这个游戏母子之间百玩不腻。
不,应该说,这个腻味的游戏,母子之间都愿意继续玩下去。
叶善在陪他,希望能满足他的玩乐欲。
叶正心也在陪着叶善,聪明的他早就发现这个游戏没那么好玩了。
母亲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的找他,但如果陪着母亲这样玩,对方眉宇间的忧愁会淡去很多,也总会有瞬间的惬意和放松。
就连常年围绕在母亲身边的那份不安感,都会简单许多。
娘真是个大笨蛋,还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呢。小男孩心中窃喜,躲在床尾蜷缩成一团,心中却想,我就继续哄哄娘吧。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久,再如何安静,如何隐藏不引人注意,也不是长久之计。
赤云宫的人总是以折磨他人为乐,尤其是折磨一个母亲。
似乎在这些人的眼中,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极碍眼的。
尤其是在第一次欺辱叶善后,杜无信并未下令惩处那个男人。
原本都在观望不敢轻举妄动的其他人几乎都得到了一个信号:这个女人早就被舍弃了。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杜无信对叶正心的存在却有几分意外,叶正心和他长得太像了,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简直就是等比例复制的。
是出于血脉的联系吗?还是对一个缩小版的自已产生了情感的投射?
杜无信自已都说不清楚,他给叶正心赐了名字,还表示愿意教导叶正心修行。
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满身的血腥味,眉宇之间的倨傲和嗜杀之气更是骇人,相似的五官却并不能让叶正心感觉到亲近,他甚至咬了一口对方的虎口,然后一路迈着短腿逃出了宫殿。
有杜无信赐名,一路上,无人敢阻拦叶正心,他畅通无阻的回到了与母亲居住的那间小房子。
看到的叶善却被扒光了衣服,浑身上下都是鞭痕,还有几个魇足的男人正提着裤子,刺耳的淫笑像是一把把利刃,刮着叶善的自尊,她只是咬紧牙关抱紧自已克制着不让自已哭出来。
她的哭声只会沦为这些禽兽助兴的曲子。
直到对上叶正心的眼睛,小孩呆呆的站在那里,那双黝黑纯真的眸子中满是不解和恐慌,叶善脑中仅剩的理智彻底崩溃。
“不!!!!”她没有想到会被自已的儿子看到,似是疯了一般哭吼着朝叶正心爬去。
却被一只脚按住了脑袋,巨大的撞击让她头晕眼花。
“跑什么啊?爷几个还没玩够呢!”头顶有人说道,“正好让你儿子看看……”
“哧!”
短刀刺入。
那人吃痛的后退几步,坐在地上。
叶善愣住,她眼睁睁看着叶正心双手握着那把短刃,卯足了劲儿冲过来,一股脑地扎进了那男人的裤裆里。
很快,男人痛的大叫起来,捂着那块儿满地打滚,血液自身下凝聚大片。
“去死!”三岁的叶正心双眼发红,冲着男人怒吼。
手上的短刃还滴着血,他举向其他人,“你们再敢靠近一步,就跟他一起去死!”
下一刻就被男人一巴掌扇飞,手中短刃落地,叶正心整个身体撞进了一旁的箱子里,眼冒金星,起都起不来。
“小畜生,也敢威胁你爷爷我?”
地上那人已经痛的昏了过去。
这人却不管不顾,并没有要带着那人去医治的想法,而是准备收拾叶正心。
另一人多心,又看了一眼地上那沾满血水的短刃,忽然注意到那刀柄上的花纹很熟悉。
大惊失色之余,转身就跑。
这人还以为同伙是被叶正心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吓到了,嗤笑一声,回头准备继续动手。
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是小畜生,那我是什么?”男人似鬼魅般冲对方一笑。
这人猛地惊醒,才想起叶正心的身世来。
下一秒,他的舌头就被凭空拔起,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眨眼之间就将他的舌头拽了出来,甩在了地上。
杜无信的笑容再次加深,男人惨叫喷血之时,全身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紧,如同一根抹布似的,整个身体都被拧紧,骨骼嘎吱嘎吱断裂挤压在一起,戳穿了他的血肉,血液自七窍流出,眼睛急速凸起甚至直接崩了出来。
最终变成一具温热的尸体,躺在了地上。
杜无信又打了个响指,不知从哪钻出来两条恐怖的血肉模糊的黑色细犬,一个啃咬着男人的尸体,另一个则啃咬着那个只在昏迷中的人。
随后,杜无信的身影化作一阵红色的血沙散开。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一眼叶善和叶正心。
“私刑是不可取的。”李文轩正在和苟千寻讨论着如何处理张为善。
苟千寻认为对方炼制活尸,应该就地杀了。
但李文轩觉得身为朝廷官员,他有责任用律法惩治,应当先把人押入地牢,秋后问斩,届时以儆效尤。
但目前一行人的主要目标是庐州城,不杀了张为善总把对方这么带着很不方便。
若是送回金陵城的地牢,上官瑞手下可没有修士办事,被张为善跑了就得不偿失了。
两人僵持不下,一时间商量不出一个结果。
叶正心默默的站在一旁,那双眼睛落在张为善的身上,却是在透过对方看着过去。
他想起了幼年与母亲相处的日子,想起了赤云宫中的种种,更是想起了母亲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