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步归 作品

第六百四十七章 臭豆腐

夜路幽幽,提着一盏灯的梁衍在路上走着,摸了摸怀里已去了一大半的填补债窟窿的银两,他苦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手里被大夫箍好的摔折了的手臂。

谁能想到昔日开国功臣之后竟会沦落至如今这般田地呢?竟需要用讹钱的法子来填补债窟窿了!方才走过那座灯火通明的酒楼门前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眼酒楼的二楼。尽管他也不知道那郭家兄弟究竟在哪一间包厢里头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却知道他们此时定然在那最亮堂的地方呆着的。

那一间间亮如白昼的厢房里也不知点了多少灯,就这般不分白昼黑夜的烧着那些灯油钱,哪里会似他这般,还需要小心着手中灯笼里的蜡烛,惟恐走的慢些,蜡烛烧尽了,还需要浪费上第二根的。

提灯这种事一贯是夜里行人用来照亮前路的,可前一段时日,却听闻那郭家兄弟玩起了‘白日提灯’这一出,提着那亮堂堂的精细的灯笼招摇过市,当然不是为了照明,只是觉得好看,且有趣罢了。

千金难买我乐意!这句话是挂在郭家兄弟嘴边的口头禅。为了哄自己高兴而花费上千金之数这等事于郭家兄弟而言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千金能让自己一乐,于他们而言,简直是再合算不过的买卖了。

啧!命真好啊!梁衍提着灯笼的那只并未受伤的手抬起,笨拙的用手指拢着自己的衣袍。清明这两日是大好的春日,自是不冷的,可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起郭家兄弟,都会让他浑身发冷。

想起白日里后头排着队的那些马车,梁衍苦笑了一声:也只有这等时候,他这梁公后人能排在旁人前头了。

一样的开国功臣,青史留名之人的后辈,却沦落至此。最早他也曾对此蒙羞,觉得愧对先祖梁公之名,想着发奋,努力,要为先祖挣个功名,重振先祖荣光回来的。可之后……随着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不顺,他已然放弃这等想法了,似林斐这等让先祖颜面增光的子弟到底少见,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寻常之辈。看清了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为先祖挣个功名之后,他的目光也不再看向林斐这等子弟了,而是转为看向了另外一类人,譬如——郭家兄弟。

这一看,才发现比起自己来,这郭家兄弟的命委实是太好了。不消顾虑家族传承,那担子自有旁人担着,甚至都不需要似连林楠这等老实人一般每日老老实实的去衙门做事,他们只消花天酒地的玩乐,自有大把大把旁人努力一辈子也够不着的物件自己送上门去。

这命是真好啊!梁衍动了动唇,感慨道:哪似自己这般需要费心劳力的过活的?

要知道比起郭家兄弟来,他的书至少读的更多些,还中了个秀才呢!可明明自己比那郭家兄弟更好,却为什么日子反而比那郭家兄弟过的苦的多了呢?

这世间不平之事真多啊!梁衍木然的望着前方路杖上摇曳晃动的灯笼,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袍。

从那段繁华之地过来,周围好似一下子暗了不少,少了两畔那彻夜不眠、亮如白昼的厢房照明,自是一下子回归了黑夜原本的颜色了。

眼下本就是黑夜,没有人花钱买那白昼,露出的自是天地原本的面目。

梁衍抬头望向那轮悬于头顶的明月,现在是黑夜,不是白日,这周围自该是暗淡无光的。

有白日就该有黑夜,这是天地本该有的样子。就如一个人的运势,有好也有坏。否极自然泰来,柳暗自然花明,好坏皆该有的。

原本人生便该如此的!可有的人,却硬生生的花钱砸出了个白日永在,永无黑夜来。他们用钱买出了自己的一世顺遂,那被这些人丢出来的不顺之势又会去找哪个可怜人?命运捉弄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梁衍双唇颤了颤,看着头顶的明月,赤红的眼眶将木然与绝望尽数框在眼中。

绝望越积越多,看着那郭家兄弟二人的眼自也越来越红。

难怪人总说他眼红郭家兄弟呢!那么多的绝望与不甘积压于眼底,又怎会不眼红?

一个人的运势不该是有好也有坏的吗?这才是所谓的天道平衡。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同样是勋贵子弟,有人的命却是那么好,一生只见好事,却不见坏事呢?

或许,当真如那些大师说的那般,他的命是被人换了,他要换回来!

喃喃自语着往前走着,穿过夜巷时,耳畔似有唢呐声传来,这夜半……哪里来的唢呐声?且这声音,乍一听好似喜庆无比,可再一听,却又仿佛哀怨至极。

喜庆与哀怨,这唢呐声中怎会同时蕴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提着灯笼的梁衍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也是直到此时,原先那浑浑噩噩,乱飞的思绪收拢了起来。他抬头看向那喜庆声的来源,一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迎亲队伍自路边的小巷尽头冒了出来。有人清明半夜迎亲呢!梁衍提着灯笼的手下意识的一记哆嗦。这些年为求运势顺道不知寻了多少大师,自也对那些忌讳之事信手拈来了。不论如何,清明夜半迎亲总不是什么大吉之事吧!也不知什么人找的哪个大师挑的时辰。梁衍动了动唇,下意识嘀咕了一句:“那些个骗子……又在骗人呢!”也不知骗去他多少钱财了,若非如此,他哪里至于今日要讹钱来补窟窿的?

正这般想着,那哀怨的唢呐声也越来越近,梁衍哆哆嗦嗦的抬头,向桥那头只几个人抬着棺材的送葬队伍望去。

路上来了红事,桥上来了白事,他自己……梁衍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他站在桥与路的中间,便这么看着红事与白事向自己冲来,两队皆不见任何避让的动作,红事争抢奈何桥,白事抢占阳关道。

“反了,一切都反过来了!”梁衍喃喃着,看着朝自己冲撞而来的红白两事队伍,那一双赤红的,被不甘、绝望以及嫉妒等种种情绪所充斥的眼里突地露出一丝喜色来,他欢喜道,“反过来了,都反过来了,终于反过来了!”赤红的眼里留下一串擦拭不尽的眼泪,那眼泪越流越凶,颜色也从一开始的无色渐渐被那双赤红的眼所染红,滴滴血泪染红了梁衍的面颊,一路下滑,滑落至脚下的地面上,砸出一朵朵血花。

夜半喝的醉醺醺的几个酒鬼早在那唢呐声起时抬起头茫然四顾的寻起了唢呐声的来源,待到那一队带着一股不知名的幽幽香风,只短短几个人的迎亲队伍从身旁经过时,更是一骇,直接酒醒了大半。谁家三更半夜迎亲的?酒鬼不解的挠了挠头,大抵是酒壮人胆,一面对这古怪的情形惶惶害怕着,一面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跟了过去。

夜雾正浓,叫人看不真切前头的具体情形,不过所幸红色显眼又招摇,几个酒鬼跟在那古怪迎亲队伍的后头往前走去,待跟至桥下不远处,看到自桥那头扛着棺材过来的白事队伍时,本已被夜半红事队伍骇醒了一大半的酒意一下子骇至全醒了。

看着夜色里显眼至极的红白两色队伍就这么迎面相撞而来,那站在桥与路之间,红白相撞正中的那个折了手的书生就这么傻傻的站在那里,念叨着。

“反了,一切都反过来了!”看着书生的嚷嚷声越来越大,为这所谓的“反过来了”而欢呼雀跃,几个酒鬼看的更懵了,眼看着红白两支队伍,那抬着花轿的与扛着棺材的都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迎面朝着对方相撞而去,几个酒鬼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诶,那书生……”话还未说完,眼看两队寸步不让的迎面相撞,在那相撞的瞬间,两支队伍恍若纸糊的一般瞬间起了火,幽幽古怪的蓝色火苗飞快的窜动,仿若活过来一般迅速蔓延游走至了两支队伍,那些抬轿的、吹唢呐的,抬棺的没有一点声响,迅速溶于大火之中,唯有那中间嚷嚷着‘反过来了’的书生被大火蔓延至自身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惨叫,幽幽的蓝色火光中,几个酒鬼只见那书生赤红的眼里流出的满是血泪,就这般发出了两声惨叫之后倒在了地上,这好似活过来的火势则迅速蔓延开来,几个酒鬼眼看着不过几息之间,那个书生便从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的人,被烧成了一具焦炭似的尸体。

待回过神来之后,几个酒鬼大叫了一声,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酒鬼转身,拽住还怔在原地惊恐大叫的两个酒伴飞快的向衙门奔去,边跑边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报官?”

至于该报哪座衙门的官,自是眼下离哪座衙门最近,便敲哪座衙门门前的鸣冤鼓了。

……

一整日玩的颇为尽兴的温明棠洗漱过后,绞干头发正准备爬上床塌翻几页话本子睡觉,便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击鼓声响了起来。

半夜敲鼓?“咚咚咚”的敲鼓声让人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温明棠怔了怔:呃,犯人作恶确实是不管什么时辰的,半夜敲鼓也不奇怪。

抿了抿唇,温明棠才要继续爬上床睡觉,却听那才停了一息的击鼓声再次响了起来,那急促的一阵快过一阵的敲击声,自是傻子都听得出来里头的急迫之意。

作为一个大理寺的厨子当然是不消理会外头鸣冤鼓的声音的,可这声音急促成这般,连她这里都听到了,也不知那些今日值夜的小吏们怎的还不出去查看的?

耳畔咚咚不停的鼓声让温明棠一个厨子不得已越俎代庖了一回,穿上外衫,踩着鞋子出了院子。

从后院行至那群小吏们值夜的堂中,眼见堂中灯还亮着,那案上翻开的卷宗、话本以及喝了一半的茶水都放在那里,可见人还在衙门里,却不知都去了哪里。

正这般想着,听不远处茅房的方向有几个人在茅房里扯着嗓子嚎道:“快!快!来个人去开下门,我等吃那臭豆腐吃坏肚子咯!”

才经过大堂的温明棠顿时恍然,记起自己吃罢暮食回来时,几个值夜小吏正对着一盘臭豆腐蘸着酱吃的高兴,还热情的邀请温明棠一同品尝来着,道是回老宅看自家八十多岁的曾曾祖母时,曾曾祖母做的,算得上是曾曾祖母的拿手小食,特意拿过来与大家品尝一番。

虽只是自家做的,可曾曾祖母做了几十年了,那手艺确实不比外头卖的差的。

温明棠对吃食一贯是来者不拒的,只是彼时才吃罢暮食,实在吃不下,只好就此作罢。只是温明棠虽未食,却还是过去瞥了眼,见那臭豆腐的品相与味道确实同外头小食摊上的没什么差别,曾曾祖母几十年的手艺不是吹嘘的。

只是看着那环绕着正在吃小食的众人飞的两只苍蝇,以及有人咀嚼着那臭豆腐,一面惊呼“这臭豆腐味道真好!”,一面啧着嘴感慨道:“味道不错,就是细嚼起来有些发酸。”

温明棠看着那苍蝇嗡嗡乱飞的臭豆腐,问正在大快朵颐的几个小吏:“这臭豆腐做了多久了?”

“不晓得,我曾曾祖母上了年纪后记性便不大好,忘了!”高兴吃着臭豆腐的小吏说道,“苍蝇什么的不打紧,毕竟这味道天生就这样,苍蝇闻错了以为坏了也不奇怪。至于发酸什么的,豆腐有时候就是有些酸的,不打紧的。放心!我打小吃到大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呢!”

回想起自己吃罢暮食回来时撞见的那一幕,再看蹲在茅房里扯着嗓子喊人去开门的众人,显然那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老话说错了。

事实是这不干不净,吃了确实是会让人闹肚子的。温明棠沉默了下来,想到那两只乱飞的苍蝇以及那一盘臭豆腐,摇头心道:这小食是名唤‘臭豆腐’,不是臭了的豆腐!有时候豆腐或许会有些许酸味,可那酸过头的当是馊了呢!

因着众人都被一盘臭豆腐送去了茅房,自是只能让温明棠一个厨子跑出去开门了。

咚咚急促敲击的鼓声随着温明棠拉开了大理寺的大门,终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