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州城的春雪渐渐消融,城墙下的血渍被新生的青草覆盖。左梁跪在青石板上,左手握着精钢刻刀,在石碑上一笔一划地刻着阵亡将士的名字。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食指和中指上还留着冻疮愈合后的紫红色疤痕,那是上个月雪夜追击北狄残兵时留下的。刻刀在"听雪营校尉赵破虏"几个字上顿了顿,左梁想起这个憨厚的汉子临终前还念叨着家乡的酸菜饺子。
"左都尉。"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的药。"
左梁转身,看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捧着药碗,碗沿还冒着热气。少年眉清目秀,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军服,袖口和裤脚都卷了好几折,腰间挂着的木牌上刻着"南州学宫"四个娟秀的小字。
"小七?"左梁接过药碗,眉头微皱。碗中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参和当归混合的苦涩气味。"不是让你跟着温将军学《尉缭子》吗?"他注意到少年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渍,想必是刚练完字。
南瘴改名南州后,瘴医们建起了学宫。那些曾经在丛林里采药的孩子,如今捧着竹简在青灯下苦读。小七就是其中之一,去年冬天跟着商队来到虞州时,还带着南州特产的九节菖蒲。
少年挠了挠头,束发的布带滑到肩上:"温将军说今日要陪元公子去校场,让我先把药送来。"他眼睛突然亮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左都尉,我抄完了《黑水河战记》,听说您当年在黑水河..."
"陈年旧事了。"左梁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药碗边缘沾了一丝血迹——连日的阴雨让他的牙龈又开始出血。远处校场传来整齐的操练声,混着新兵们跑调的军歌。
校场上,元常陈褪去锦袍,只着一件素白短打。他手持一杆白蜡木枪,枪尖包着防止伤人的软布,正与温鸢对练。枪尖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啸声,却始终碰不到温鸢的衣角。温鸢今天穿着靛蓝色的劲装,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响铃簪,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进步不小。"温鸢轻盈地后撤一步,红缨枪在掌心旋转,荡开元常陈的攻势。她的枪法得自温北君真传,枪缨是用北狄战马的马尾特制的,浸过南州特制的药液,在阳光下会泛出淡淡的蓝色。
元常陈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束发的玉冠有些歪斜:"比起叔父还差得远。"他突然压低声音,用枪杆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玉叔今早去了南门,说是要查看城防。"
温鸢的枪尖微微一顿,红缨在空中划出半个圆弧:"他还在找那支箭?"一个月前那场大战中,射伤温北君的冷箭至今没有找到主人。箭杆上特殊的狼头纹饰,既不是北狄制式,也不像东魏工艺,箭羽上还缠着罕见的金丝。
"报!"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跑来,铁甲上沾着新鲜的泥浆,"温侯请元公子和大小姐速去南门!他说...找到线索了。"
南门城楼下,玉琅子正蹲在地上,面前摊着一块染血的麻布。布上摆着三支箭矢,箭头都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在阳光下像毒蛇的鳞片般闪着冷光。他今天难得穿了全套铠甲,腰间却还挂着那个旧酒囊。
"查到了。"玉琅子头也不抬,用匕首挑开其中一支箭的箭簇,露出里面暗绿色的粉末,"这三支箭,都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半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残缺的"天"字。
温北君负手而立,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继续说。"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金丝——那是温鸢去年送的生辰礼。
"箭杆上的狼头纹,是北狄王庭御用匠人的标记。"玉琅子用匕首尖蘸了点粉末,抹在令牌上,粉末立刻变成了血红色,"但里面的毒...是东魏影卫专用的七日笑。"他说着瞥了眼元常陈,后者正盯着箭羽出神。
元常陈瞳孔微缩:"两家的手笔?"他今天腰间佩的短剑格外显眼,剑鞘上镶着七颗翡翠,是去年北狄使节"送"的贡品。
"不止。"温鸢突然蹲下身,从箭羽中捻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金线,在指尖搓了搓,"这是南州特产的缠金丝,只有..."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发现金线上有个几乎不可见的小结——这是温家军传递密信时特有的标记。
"只有温家军的高级将领才能调用。"温北君冷冷地接上她的话,右手按在了剑柄上。他注意到玉琅子的酒囊今天特别满,散发着浓烈的松香味——那是北狄贵族最爱的酒。
一阵寒风掠过城头,卷起地上的积雪。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有那几支毒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远处传来守城士兵换岗的号角声,惊起一群寒鸦。
良久,元常陈轻声道:"雪化了,有些脚印就藏不住了。"他解下腰间的翡翠短剑,轻轻放在箭矢旁边。剑鞘上的第七颗翡翠有个几乎看不见的裂纹,像极了北狄王庭的狼头徽记。
温北君突然转身,大氅扬起一片雪尘:"左梁呢?让他带一队人去查查军械库的记录。"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特别是戊字库,去年腊月的出入记录。"
玉琅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收起那几支箭。在他宽大的袖袍下,手腕上的一道旧伤疤隐隐作痛。他还记得呢,十多年前的长平,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当时救他的那支箭,箭羽上也缠着这样的金线。
当夜,虞州城飘起今春最后一场雪。温鸢站在听雪轩外,看着雪花无声地落在掌心。在她身后,元常陈正伏案批阅奏章,烛光将他的侧影投在窗纸上。案头摆着半块吃剩的胡麻饼,那是小七傍晚送来的。
更远处,温北君独自站在城墙上,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在他脚边,一坛刚开封的老酒散发着醇香,却无人共饮。酒坛旁放着三支羽箭,箭尾的羽毛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雪落无声,但总有人在听。而那些被雪掩盖的秘密,终将在某个春天浮出水面。就像城墙下新生的青草,终会顶开沉重的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