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商店
方娴书是在荷塘边上找到元娘的。
这里位于整个方府一隅，景色静雅，田田荷叶因为是冬季的缘故，只剩下若干残枝举在水面上。
干枯的花苞错落间，元娘蹲在灰色石头上，用手拂水，溅起四射的水花。
脚步声靠近，她一转头，脸上笑靥如花，“姐姐”两字字正腔圆，是这些日子来练的最好的。
方娴书小心踩稳在石头上，任凭两人倒影映入水面，形成影子相互吞噬的画面，“元娘，姐姐再和你说个事好不好？”
这话说罢，元娘脸上生出疑惑的神色，就静静盯着她看，等她继续。
方娴书目光落到水面上的残影，终究还是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姐姐不喜欢那个人，所以，你愿意去和他成亲，对不对？”
元娘心智还如之前那样，但已经好了很多，停滞片刻才点头，她愿意帮她做任何事，嘻嘻，只要她开心就好。
一见她点头答应，方娴书立刻松了口气笑出来，她就知道她愿意帮自己，对她笑得更加扬曳，“走，你想玩什么，我陪你。”
她心情大好，刚要拉着元娘立刻这处，却感到手上有一股相反的力，原来是元娘要蹲在这石头上，想要水渚中挺立的枯荷花苞。
方娴书不由摇头，拉她起来，“好了，我们不要这个，我们回去，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做——”
正说话间，她手上没有拉稳，元娘心急要拿到那苦荷，竟然直接从石块上滑了下去，一头栽进泥水里。
“元娘！”还稳稳站在石块上的方娴书惊吓到，只见元娘在水中扑腾，她想伸手够却拉不到。
……
府中听闻二小姐落水，纷纷来营救，就连还在忙碌公事的方老爷也闻声赶来。
此刻，虞飞甍和洛冥还在待客厅中，听见元娘被人救起的消息，也连忙过来瞧望。
因为意外落水，元娘肺里还呛了不少池水，如今正卧床休养，方夫人担忧不已，语气中带着责怪：“娴书啊，元娘跟你在荷塘边到底怎么回事？”
就连方老爷也着急询问大夫情况，听见元娘在旁干咳，眉宇间着急得不行。
“我丶我们不小心……”
方娴书飞快擡眼，小心翼翼地解释，谁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在床上卧着的元娘被娘亲扶起，靠在母亲怀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方夫人跟她低声说着些什么，以作安慰。
房间里人多，方娴书抿了抿唇。
“姐姐丶咳咳咳，我替她……”元娘要说些什么，又表达不甚清楚。
“你说什么？元娘。”方夫人细细听她讲话，当做母亲的，最在意的就是孩子，她会从孩子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她的意思。
“姐姐不嫁丶我嫁，咳咳……”
此时，就连方老爷也明白了这层含义，怒目圆瞪过去，不得不让方娴书低下头，咬紧了嘴唇。
女子的病咳声在整个房间低低弥漫，她为什么要这样当着父亲母亲的面说出这件事来？
此刻，就连她在意的人好像也后退了几步，似乎要远离自己。
元娘啊元娘，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是故意的吗？
父亲母亲，你们丢失了多年的女儿找了回来，那我就不重要了是不是？
那一瞬间，方娴书脑海中想出了无数种可能和想法，擡头看见方夫人温声和元娘说话，她终于忍不住了，飞快从这里跑了出去。
方府构造古韵古香，错落密集的矮树林形成一片绿，四处可见的假山沾满了青苔。
走在石子路上，脚底的硌人仿佛不存在似的，元娘啊元娘，明明方家都在欢迎你回来，为什么我却有种什么都被抢走的感觉呢？
她就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走，试着喘息，但是心里还是有什么压着似的，什么都说不清，她也束手无策。
那厢，方老爷屏退了大夫，看见女儿大概无恙，转头语气温和，“二位先移步待客厅吧，小女落水，还需要好好休息。”
虞飞甍和洛冥对视一眼，按照他说的那样，率先前往了待客厅。
听闻，方家已经为长女方娴书定下了婚事，虞飞甍不由想起在未来商店见到的她一身红嫁衣的模样，他们是不是也要在她大婚那日前来呢？
因为没有与方家紧密的联系，事到如今，根本不知道关于方娴书的事情，她最在乎的事是什么呢？
·
婚书已下，婚期也不远了，从上次离开方家，算算日子，明日就是城南方府和东园馀家的婚日了。
她们同样收到了方家送来的请帖，邀请她们明日前往方家做客吃酒。
时间过得很快，当虞飞甍和洛冥再次来到方家时，里里外外已经全是宾客了，爆竹红绸灯烛，都在昭示了婚礼的喜庆。
吹锣打鼓的声音掩盖了争吵。
这些日子，元娘卧病在床，母亲一直尽心照顾，偶尔才帮她筹办婚礼，听说，母亲还专门去尚灵寺求了串手链，说是可以驱除病人身体的寒气。
而父亲，他明令禁止她让元娘替嫁，还说，庚书已经交换，本就是她自己要定下的，如今反悔已是不成，可是他也从没问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不愿嫁的。
她一袭红衣，口唇凝脂，眉眼如岱，如今只差凤冠霞帔披身，听见外头宾客的吵闹声和府中下人的待客声，方娴书竟然心中绞痛。
胸口的衣襟被抓出了皱褶，好不容易缓了过去，门外是方夫人来到。
她还带来了元娘，都是身着红衣，以示对今日的重视。
“娴书，到了夫家，不可再像从前在方家一样任性，凡事要听听夫家的意见，后日的回门——”方夫人唠叨着。
“难道在母亲眼中我一直是个骄纵的人吗？”方娴书对着妆奁，试着反驳母亲话中的一句。
原来在她眼中，她方娴书在家就是任性骄纵，她是不是该要谢谢他们把自己宠成了这样呢？
方夫人听见这话一怔，连忙搭肩劝道：“母亲不是这个意思，今日是你大婚，我做母亲的自然是有千叮咛万嘱咐要和你说——”
谁知，背对着坐的方娴书轻声冷笑，好了，她现在要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而她最亲近的人就是要来恭贺她的。
站在身后的方夫人也弄不清女儿今日是什么情绪，只当她紧张，于是回眸，向元娘招手。
“来元娘，”她牵住元娘手，苦口婆心将姐妹俩放在一起，“日后你们姐妹二人见的面就不多了，唉，想想也是，元娘才回来没有多久，你便又嫁出去了，若是——”若是能够再多相处些时日就好了。
不等方夫人说完，三只相连的手被一股劲甩开，方娴书从靠椅上起身，声音夹着细碎的不可听闻的伤心：“母亲究竟是来恭贺我出嫁的，还是来告诉我你有多对元娘愧疚？”
如果是后者的话，她不想听。
一想到自己今日踏出了方府的大门，曾经把她当做心肝疼的父亲母亲只会伤心一下，转头会对着他们丢失了十几年的女儿低声细语，她这心里就一阵绞痛，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她了。
“娴书，你丶你这说的什么话？！”方夫人也没想到女儿有一日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正在气头上的方娴书眼中凌厉，她牙床紧咬，这些日子，不论父亲还是母亲，都疼元娘比她的多，不是吗？
同样是女儿，她知道元娘丢失了多年，父母对她多点宠爱并无不妥，可是，她就是很难受。
难道对元娘的弥补，要从自己的那份爱里扣？
“没什么，我只是疑惑。”她的情绪忽然平静，又坐了下来，耳边是外头的吹锣打鼓声，应该再过没有多久，她就要走了吧？
或许就是这一曲子结束。
方夫人诧异，一向和自己亲近的女儿今日态度大变，“是母亲平日里做错了什么吗？”
她捂着心口，她不过是想让两个女儿感情更好，元娘她已经弥补不过来，娴书难道也要和她生出嫌隙吗？
坐直挺着脊背的方娴书眼中含了一层薄泪，“母亲没做错什么，错的是当年。”
若是当年没有出现元娘丢失的事就好了，这样，一对姐妹在幸福的家庭中长大，她们接收到的爱或许是公平的，要是如果……元娘没有找回来，她也不会有今日的这种感受，她依然是方家独女。
“娴书，你不知道，母亲对不起元娘，现在这一切，都是母亲该要补偿她的……”
方夫人也一下子明白女儿究竟在闹什么别扭，她的解释在娴书耳中既无力又苍白。
“那我呢？！”方娴书崩溃，袖子挥在方夫人眼前，她也盛满了泪光。
从元娘来到方家，他们就总是对她的态度不如元娘，为什么她要接受这种丶这种变化和区别？
看见两人泪水溢满了眼眶，一直懵懂的元娘像狼像犬一样，神色呜咽，“姐姐……”
看见女儿痴傻成这样，方夫人更心痛了，如果当年不是她的错，元娘就不会成为这样，那些外人对元娘的笑话她不是不知道，娴书怎么就不能替她想想呢？
“元娘。”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傻……”方娴书露出苦笑。
“你这么天真，为什么这些令人讨厌的变化要因你而起呢？”
方娴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事情就成了今天这样，她也陷入了这种痛苦中，明明许久之前，她还是被捧在心上的人。
变化来得太快，她根本抓不住浮漂，也保持不了自己的平稳。
方夫人震惊，张口还要在说些什么，对上娴书的目光，想不到她竟然会径直出了这间屋子。
“姐姐……”
元娘上去追，一时没有了训练出来的淑女样，她只想知道她一定很伤心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