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败名裂
孔辛的话一说完, 周围还议论纷纷的街坊邻居们顿时都住了嘴,原本还有些热火朝天的气氛顿时就消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冰封一般寂静。
“真的是沈牧山?不能吧……”有人仍是感到不可置信。
孔辛一只手背在身后, 不再言语, 只沈默着望着自己先前所指的那个方向。
沈南辙倏地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谁轻轻拽了一拽,低头一看,原来是周砚纾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攀了上来。
他不由得勾了勾唇, 伸过手去, 拉住了那只惴惴不安的手,大拇指捏着掌心,无声地安抚着。
出乎沈南辙所料的是, 那只手受到安抚后不但没有平静下来, 反而顺着他的掌心又往上攀了一截, 牢牢扣住了他的手指。
沈南辙扭过头去看周砚纾,却见他飞也似的也将头扭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异常踏实的安心涌了上来, 沈南辙顺着周砚纾的目光,看向了众人此时都注视着的那处σw.zλ.角落。
半晌,沈牧山似乎终於坐不住了,他不慌不忙地从街角拐了出来。
“我今天正要赶去县衙, 恰好途径这里, 不知怎么还能和这场大火扯上关系?”沈牧山步伐不紧不慢,神色平静如常, 看不出丝毫破绽。
说完, 他微微地蹙起眉, 用一种覆杂又无奈的眼神看向了沈南辙:“二弟,我知你我之间有嫌隙, 可我家如今鸡犬不宁,波折接二连三,这样落魄的关头,你为何也要来推我一把,将祸事往我身上引?”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了一些低低的议论声。
沈南辙心往下沈了沈。
论起表面功夫,自己的这位大哥,绝对是伪装得最好的。
眼见着自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依旧不怯场,反而仅用两句话就将自己摆在了弱势,将话头挑到了沈南辙身上。
若是不了解各种关系的人听了,恐怕还会以为是沈南辙要欺负他。
“大哥,其实我心里也知道,你一直没想把家里的铺子给我。”
见沈牧山一出来就将矛头甩向自己,沈南辙丝毫不慌,而是循循善诱道:“先前铺子生意不景气,你还忙着别的事,自然是不太在意这事。可自从铺子生意渐渐好起来之后,你难免开始后悔之前的决定了吧?”
沈牧山闻言一甩袖子,冷哼道:“我一向把心思放在我儿科考一事上,又怎么会去打那铺子的主意?”
这话沈南辙自然是半点都不信,自他做出米线机,惹出图纸风波那事以来,接触过几次赵延庭。
赵延庭此人,色厉内荏,外表看着凶恶,其实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尤其他开的瓷器店的营生,都是靠着沈牧山在背后支持着。
他几次三番打他铺子的主意,表面上看着是这人急功近利,愚不可及,实际上,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沈牧山的授意。
而现在赵延庭面对牢狱之灾,很有可能已经将事情和盘托出。
沈南辙这么想着,馀光瞟了孔辛一眼,发现对方眼里流露出认同,心里顿时有了底气。
於是他话锋一转,道:“以前是以前,现在……你儿子落榜后,你还做这样想法吗?”
果然,一提到这事,沈牧山脸色就开始有些绷不住,他神色猛地一僵,又很快恢覆平静:“秋试三年一次,往后还有机会,我怎会因这个轻易改变主意。”
这一下,沈牧山绕是面上再平静,他的话也不怎么站得住脚了。
“我听说,他儿子虽才华横溢,却不想参加这场秋试,都是沈牧山逼他去的……”
“可不是嘛,明明能解得很好的题,故意写错,摆明了是要气他呢。”
虽说嘴碎的街坊邻居们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还是有不少话传到了沈牧山耳朵里。
沈牧山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沈了沈,连着站在孔辛身旁的沈择之,也握紧了拳头,神色带着挣扎,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孔辛转过头去,看了陷入挣扎的沈择之一眼,叹了一口气,朗声道:“沈老板说得不错,赵延庭才在县衙里关了一日,便把什么事都说了出来。”
沈牧山神色蓦地一变,却仍是嘴硬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就算往我身上泼脏水,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
“先别否定得太早。”孔辛气定神闲道,“赵延庭说,不光偷看图纸是你拾掇他去做的,就连他铺子里的粉瓷也是你让留下来的。”
“他的瓷器店供货源一直都是同一家,有一批瓷器在烧制的时候没把握好温度,釉下彩烧成了釉上彩,那批瓷器本该被全部销毁,你却让那货商偷偷留了几只下来。”
“先是用这粉瓷偷偷换掉了沈老板喝药的碗,得亏沈老板命大,硬生生挺了过来,你却仍没停了害人的心思,强迫他反用这个诬陷沈老板,甚至还卖给了无辜的百姓。”
“这一桩桩一件件,赵延庭说得清清楚楚,可有冤枉了你?”
“好你一个赵延庭……”沈牧山眼里顿时汇聚了一层阴霾,“之前你家落魄的时候我拉了你一把,说什么做牛做马什么都愿意,结果一出事,就什么都往我身上推……”
俗话说得好,患难方能见真情。
赵延庭在沈牧山面前说得一嘴漂亮话,可当牢狱之灾摆在眼前时,自然把事情都说了出来,甚至将一些自己做的事情,也通通甩给了沈牧山。
“好了,”孔辛一摆手,打断了沈牧山的低声咒骂,“除了以上那些,纵火这件事,你认还是不认?”
“既然那些事赵延庭都说了,我自然不会抵赖。”沈牧山捏紧了拳头,目光笃定,似乎在做最后一搏,“至於纵火,我还是那句话,没做过的事情,我不认。”
“呵。”孔辛轻笑了一声,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像是在看一头负隅顽抗的困兽,“我断案这么些年,倒不至於连是真话还是假话都听不出来。”
说完,他不再理会沈牧山,而是将头一转,看向了缩到人群中的小厮:“你躲什么?”
“我……”那小厮先前见矛头从自己身上转移了出去,便想伺机混入人群中溜之大吉,眼见着孔辛又提到了自己,只好又硬着头皮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你现在还想把罪名揽到你身上吗?”孔辛不慌不忙道,“蓄意纵火伤人,可是不小的罪名。”
“看你年纪,应该上有父母要养,下有儿女嗷嗷待哺,要是进去了,你一家子人,该怎么办呢?”
“这丶这应该不是很严重吧……”小厮垂下头去,嘴上虽喃喃地安慰着自己,面色却一下子煞白了不少。
“不严重?你看看这铺子,基本上烧得什么也没剩下,高额的赔偿都算是小事,毕竟你若是进去了,里面的日子可比不了外面,不光饮食是问题,睡觉的地方就一干草垛,整日与老鼠丶蟑螂为伴……每年死於鼠疫的犯人可不在少数。”孔辛望着小厮苍白的脸色,一字一句道。
”你若是现在选择如实相告,还能从轻发落。“
听到这些,小厮痛苦地闭上眼,然后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咕咚”一声,直直地在沈牧山面前跪了下来。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你救了我孩子一命,可我一大家子人基本靠我一个人的工钱养着,你先前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情后果会那么严重,家里要是没了我……”小厮恳切道,“我家孩子的治病钱我现在一时半会还不上,你放心,我攒够了钱,以后一定还给你!这罪……我是不能替你认了。”
沈牧山眼睛顿时睁大了一圈,曾经向他保证过的人,现在一个接一个地临时反水,让他从高地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若说之前街坊邻居们的议论还算克制,那么现在,便是明晃晃的唾弃了。
“没想到沈牧山表面上处处做好人,背地里却是那样一副德行……”
“用孩子的治病钱来要挟别人替自己担罪,这么缺德的事,亏他干得出来……”有人直接啐了一口。
孔辛又对着那小厮问道:“可有什么物证能证明纵火之人是他?”
小厮连忙道:“那香真不是我点的……迷香应该还在他身上!而且,也许火折子也在!”
沈牧山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身上没有!”
“没有?那你往后退什么?”孔辛飞速走了过去,一把按住了沈牧山的手。
“你做什么?!”沈牧山一惊,身子半仰着往后缩,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就朝着孔辛甩了过去。
孔辛哪能让他得逞,侧过身去,三下两下就在沈牧山身上翻出了半截迷香和火折子。
“现在你还想抵赖吗?”孔辛松开了沈牧山的手。
沈牧山没了支撑,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没了,整个人就仿佛丢了魂一般,猛地跌坐在地。
人证物证俱在,没有任何一点可回转的馀地。
可最让沈牧山感到害怕的,并不是如山铁证,而是背后海啸一般涌来的咒骂与唾弃。
他一向是最看中名声的,不然也不会一心向往科举,求功名利禄,自己考不上便押着儿子去考,也不会在人前说话处处小心,生怕让人落下话根。
可现在,他身后的议论声宛如一柄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将他整个人大卸八块,砍得不成人形。
“好了,跟你掰扯了这么久,该带你去县衙了。”孔辛说着,一擡手,便有两名便衣捕快走了上来。
“慢着,还有一件事。”沈南辙却在这时道,他拿出了一封曾经被拆开过的信封——正是不久前沈择之给自己的那封,“他做的事远远不止那些,还有最后一件——私自篡改遗嘱。”
沈南辙将信纸从信封里抽了出来,徐徐在众人眼前展开:“这份,便是我爹留下的真正遗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