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众小姐看方之蕓,只见她勾勾唇角,只一句“都听东主的便好”,便开始思索起来。其它几位小姐也便应下,一时间,或低头丶或望远,芙蓉榭内却是安静一片。
秦守真状似漫不经心,下笔却力道千钧——她的字不似小女儿家的婉约,而是笔力遒劲丶气势豪放。虽然此段时间身体虚弱不少,但该有的筋骨却也不少。
赵明月暗暗觑她字迹,只觉得有些奇怪。
“我已好了。”方之蕓却是率先开口。
“既然好了,不妨念来听听?”
“蚍蜉撼树气性骄,青鸾燕雀较才高。来看到,卖红鲷,颦颦蹙蹙比桃夭。”
小婢念完,抿唇而笑。
秦守真怎不知这女子有心相欺?只不愿同她计较。
赵明月面上却挂不住,有些恼道:“却是咏红鲷的题目,这样作来怕是不妥。”
“是之蕓才薄,不若来听听贞姑娘的大作?”
秦守真勾唇浅笑,只可惜她现在妆容恐怖惊悚,那一笑更是诡异非常。
“却是不怎么好的,”秦守真摆摆手:“遐方海角小红鲷,数罟樊笼困绮寮。本当偷星移日月,三春洄溯笑英豪。”
方之蕓闻言皱眉,随即道:“之蕓才疏学浅,不知此诗当作何解?”
“本乃字面之义,不当另解。”
“呀,怕不是为了上韵强作词句吧?”说话的是王道城的庶妹芳菲:“我观此诗,无情无景,实泛泛之作耳。”
“却不知姑娘有何佳作?”
“芳菲才疏学浅,还请东主明月姑娘作诗一观。”
赵明月却在想秦守真的诗,什么叫“数罟樊笼困绮寮”?若“偷星移日月”是指以雌转雄,那么“三春洄溯笑英豪”又是何意?
“小姐?”小玉轻声提醒。
赵明月这才擡头:“明月无甚诗才,拙笔涂画恐入不得诸位之眼,不若唱弹词一首,全当自罚?”
如果她猜的不错,这秦守真该也是个女扮男装的。只是遇到些许问题,困於樊笼之中。而让她方才久久不能回神的,乃是那最后一句“三春笑英豪”——这个姑娘,可是有心参加春闱么?
赵明月不等几位小姐多话,已接过了小玉递来的琵琶,调弦几下即唱:“侥幸乡场夺了魁,也算得,才高女子胜须眉。眼前因此私怀事,抛却诗书理太亏……自古时光容易过,又将收拾赴春闱。”
一曲毕,赵明月去看秦守真,倘若她猜得不错,这一段“闺阁人男装夺解”应当极合她现下心境。
秦守真笑饮清茶,却是无话。
难不成她猜错了?
“这却是什么曲子?怎地我从未听过?”芳菲面露疑惑。
“小女儿家的杂弹,王二小姐没有听过也是应该。”
赵明月嘴上敷衍,心里却在打鼓,难不成她猜错了吗?
“既是说女儿家的事情,又怎说什么乡场夺魁?什么春闱?难不成说的是那花榜里的状元?”
这话便是有意欺辱了。赵明月的出身本有隐约传闻,而今说什么青楼花榜,可不就是明摆着打赵明月的脸吗?
“哎呀,这大家闺秀还知道花榜,真可谓是见多识广丶博闻强记呀,”这回秦守真倒是开口了:“贞娘本以为千金小姐与我们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不同,如今一见……”
“你此言何意?”
“贞娘无意冒犯。”秦守真再次扬起“惨绝人寰”的微笑。
“芳菲!”王家大小姐柔嘉瞪了芳菲一眼,转而笑道:“庶妹言行无状,还请明月小姐恕罪。”
“无妨,”赵明月摆手,她的注意还是全然都在秦守真身上:“男子科举,天经地义,这《再生缘》却是不同,想那孟丽君,以女子之身,作男子装扮,行科举之事,却是有趣。”
“哦,原来如此,”方之蕓似是来了兴趣:“世间真有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之事的人物么?”
“有啊,”秦守真开口:“花木兰不就是么。”
所以她这是承认了?赵明月看不出端倪。
“那花木兰只是传说,想来也未必确有其人,”方之蕓托腮:“若是世间真有人行孟丽君之所为,却又是何等风采呢?”
赵明月又观秦守真,那人却还是笑而不语。
直至诗会结束,赵明月仍没有看出端倪,只叹这贞娘定力高强,不愧可能是那女扮男装的举人老爷。
“贞娘,”赵明月拉住秦守真的手:“想我对你一见如故,不若差人回去送个消息,今晚寓在这贻乐园里,我们两个再多聊聊?”
秦守真垂眸——她真想就此一走了之。可若她如此行事,大把的银子要便宜王省身不说,还可能给顾小姐招来麻烦,实为不智之举。
“还需差人带话,看相公定夺呢。”秦守真只是笑。
“未艾,你和这位……”
“秀秀。”
“……秀秀姑娘,去王家带个话,问问秦小姐今日可否在贻乐园中留宿,”说罢她又牵起秦守真的手:“贞娘这妆带了一天,再留着怕是要伤了肌肤。”
“小玉,”她转身吩咐道:“去打盆水来。”
小玉应声而去。
待芙蓉榭只剩她二人之时,赵明月才道:“相处许久,只唤姑娘一声贞娘,却不知姑娘究竟何名何姓?”
“在下永安举人秦守真。”
竟然是个举人!
“你……”
赵明月虽然早就猜到,但秦守真亲自承认,还是叫她大受震撼。
“不知顾小姐在何处?”
“在此。”
顾敬生自不远处的花圃中走出,她暗暗观察了一个下午,看这些酸唧唧的小姐们对诗,倒也真真无趣。
“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就是那个秦守……哎!”顾敬生才到近前,便忽看到秦守真一张丑脸,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你……怎么弄的像扎纸人似的,吓死人了!”
秦守真嘿嘿一笑。
“哈,前几日生儿还同我说,秦姑娘是个天仙一般的人呢。如今一看,果然不是凡人。”
“是说我像鬼不是?”
秦守真也不恼,恰好小玉的热水端上来了,她便去聩面。待到盆里的水变的一片混浊之时,秦守真方显出真容。小玉端水下去,秦守真回头。
果然顾敬生说得不错,秦守真尖尖的一张小脸,尤显得她那对狐狸眼楚楚可人,鼻若琼瑶,口若桃花。
就是太过消瘦,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你不是心宽体胖吗?怎么会憔悴成这样?”
顾敬生想想她听过的那些传闻,这个秦守真在永安也淫应当是个风云人物。
秦守真笑看着对面二人:“今我来此,正是有要事相求。”
“我猜也是,”赵明月邀人在桌边坐下:“说吧,有什么事?”
两人爽快,秦守真也不至於认为她们天生乐於助人,大概一方面是忌惮有把柄在她手中,另一方面是同类间的扶助。
“我自幼扮作男子读书进学,侥幸夺得乡试第二,桂榜放榜之时,十五年不归的父亲带着庶弟忽然寻来,一要我放弃男子身份,叫我那庶弟顶替我成为秦守真;二要我嫁予他们所谓前途无量的王省身。我不愿,就设计害我落水,将我软禁在家,”秦守真皱紧了眉头:“想我与王省身相伴长大,本当他是为好大哥,特意设计进京见他,就是为了求他想想办法,让我继续科举,谁知……”
“他……”顾敬生想起王省身提及秦守真时的反应:“他不愿帮你?”
“呵……”秦守真苦笑:“他不但不帮我,还要说要娶我,将我幽囚在他的小宅之中,如同防贼一般防我……”
却不知王省身竟是这样的人。
“或许男人都有两幅面孔,在家里一副,在外头一副。我同他兄弟这么些年,这也才是第一次看清了他……”
“那你想叫我们怎样帮你呢?”赵明月呷了一口茶。
“我已想好,王省身想要尽快成婚,我只能快刀斩乱麻,待我在众举子中露面,他们便知我来了京城。倒时王省身便困我不住了。”
“你不怕王省身将你的女子身份公之於众?”顾敬生皱眉。
“那便玉石俱焚,”秦守真站起身来:“他明知我是女子,还替我掩藏以让我进学考试,若是我被发现,他也要一起掉脑袋。”
“那你打算怎么出现在众举子面前?”赵明月思考道。
“二位可否替我准备一套男装?”
顾敬生看看赵明月,她点头,於是冲着秦守真道:“可以的,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须赶在我爹到京城之前。”
“你将你的尺寸写下,我们也好替你置办,”赵明月又看一眼秦守真道:“你是要在会馆里露面吗?”
“不,”秦守真笑得狡黠:“秦某只需在一个人眼前露面即可。”
“哦?却是何人?”顾敬生好奇。
“秦日恭。闻听顾小姐见过他。”
顾敬生想起秦日恭不举的传闻,又想起那日得月楼之事,不由得有些恶心。</p>